少顷,Alan拿文件的手终于抖了一抖,他的神情变得鲜活,看不出任何悲伤,也丝毫未见无奈与局促,而是一种近乎妥协的愤怒。
这使洛飞笑感到更加的愧疚,她觉得自己简直要流出眼泪来,她小心翼翼用指尖抚摸眼角,却发现自己的眼角是干的,于是如释重负地端起碗喝了一阵有些油腻的猪骨汤,她非常满意自己刚才的表现,比想象中更坚强。
“……迟氏那些关于你和迟君莫的流言蜚语,我不是真的不在乎,可是我无能为力,因为我答应过爸爸也答应过自己要守护你一辈子,离开你我找不到人生的意义。虽然你觉得你不爱我,但我一直坚信你我之间是有感情的。”Alan神色淡然地揉了揉鼻子“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你和迟君莫并不合适。假如有一天你对他不再感兴趣了,你记得回来,我们一起生活,一起经营福泽。我不会和别人结婚的,会一直等你!”
上飞机起飞前,迟君莫特意和董树未婚妻瞿白通过电话,电话里瞿白说话的声音又轻柔又舒缓,加上这文艺气息过重的名字。让迟君莫心里特别害怕遇见“孟姜女哭长城”的惨状,不知到时候得赔上多少好话。
他很意外瞿白会亲自来接机,负责推行李的Bunny也跟着目瞪口呆。
瞿白人很瘦,她穿着一件双排扣的黑色风衣,长发舒服散着,整个人非常安静,看不出一点刚刚失去未婚夫的悲伤情绪。听完迟君莫满怀歉意的自我介绍后,她只道了句:“董树说你是个挺不错的生意人。”
迟君莫霎时间做了个皮笑肉也笑的表情。
瞿白告诉迟君莫,机场外的大巴可以直接到董树的潮州老家。
其实Bunny已经安排了车子来接,可迟君莫忽然想和瞿白在大巴上聊聊,尽管大巴上人多嘈杂不太适合这种沉重的话题,不过或许能因此减少一些尴尬。
可是大巴上人是不少却还算安静,Bunny独自挤在后排一个很胖男人边上,离迟君莫和瞿白很远,迟君莫用眼神示意她,自己想和瞿白单独谈谈。
“董树老家不是有很多亲戚吗?怎么你亲自来接我?”
“是我不让他们来的,我怕他们跟您在机场吵起来。”瞿白看向窗外。
“虽然这是一次意外,但我们迟氏绝不会推卸责任的!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我感觉非常抱歉。”
迟君莫心里的确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董树在工地视察时,自高空坠落身亡之后,便换了新的设计师,商圈不可能再完全按照他的想法去建,所以这个年轻的建筑设计师,不仅丢了性命,他付出的所有心血也彻底泡汤啦。
“你又不能偿命。无非只能赔钱而已。”瞿白苦笑:“我不是他的合法妻子,死亡赔偿金没我的份……人又再也找不回来。”
“对不起!”
“一个上市公司总裁竟然亲自跑来说‘对不起’!”
瞿白乜了迟君莫一眼似不解也似不屑。
迟君莫被瞿白领进董家那个阴森森的院子里,便要转身离去,此刻天井忽然扑过来一阵恶风,将她的假发吹得有些凌乱,就在迟君莫错愕间,灯光幽暗的堂屋中一下子涌出十几口老老少少,他们面容疲倦地纷纷围上来,大声指责瞿白是无情无义没良心的女人,有的甚至开始辱骂她是扫把星,是克夫的女人,活该要割掉□□。
由于董树是意外惨死,董家人要求厚葬,其中有个很重要的环节,就是死者的亲属在灵堂前一字排开,由庙里的老住持手持惊堂木拍案,每拍案一次,亲属就跪拜一次。一次象征一岁,死者有多少岁,就得跪拜多少次。
因为当初瞿白跟董树已经在老家摆了婚宴,在乡亲们心里瞿白早就是董家的人,失去长孙的董家祖母悲愤交加地要求瞿白作为董树后人为他送葬。可董家人没想到瞿白不肯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董树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尸体“三拜九叩”。
站在瞿白身旁,看着她被那些气势汹汹的“死者家属”指她着鼻子骂,而自己却始终被“视而不见”,迟君莫感觉无比难堪,怪只怪警方的鉴定结果非常明确,他的私人律师又那么的雷厉风行,用极短的时间便谈妥了赔偿事宜,使霍煜能在媒体上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迟君莫的手悄悄伸到装手机的口袋里,他想打电话报警,可她身旁脸色越来难看的瞿白,却不动声色地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这一切对面前情绪激动的董家亲戚来说微不可觉,迟君莫也只好微微叹息:“大家的心情,我可以感同身受!如果我的家人这样惨死,我一定会比大家情绪激动上千倍万倍!但瞿小姐并不造成意外的罪魁祸首,她只是一个董树生前珍爱过的女人,她是董树的未婚妻,所以你们大家才会想让她以‘未亡人’的身份,送董树最后一程,可董树如果泉下有知忍心瞿小姐这样做么?他多想……”
迟君莫话还没说完,瞿白突然激动扯下头上正在徐徐飞扬的长发,她圆圆滚滚的脑袋,和惨白惨白的面庞,相得益彰,奇特而绝美:“我反正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大家就算让我随董树而去,也挺好。”
最后闻讯赶来的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见到这一幕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扔掉了手中的木棍。
第二天迟君莫来到灵堂祭拜董树时,并未遇到董树的父母或祖母,昨天的那些“死者家属”中有一两个后知后觉的恶狠狠地瞪了他两眼。
迟君莫祭拜完董树后,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个躬,才匆匆离开。
没有买到回程机票的Bunny当天晚上拉迟君莫出来,她要去当地朋友开的工艺品店买两把手拉壶拜托迟君莫帮她参谋。
他们来到潮州非常有名的牌坊一条街,四周人潮汹涌,人们流连忘返,Bunny带迟君莫直接进了一家小店。店主是个身材精瘦的六旬老汉,Bunny的故交,店里的每一把独具匠心的手拉壶,皆出自他手。
迟君莫在这家店里又一次碰见了瞿白,陪她来的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士。一直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瞿白选了把可以托在掌心的小壶,叫他去付账,他才肯离开。
迟君莫伺机凑过来轻声问瞿白:“你的新男友?”
“我不怎么搭理他,他说心甘情愿给我当备胎。”瞿白看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看着人很不错。”
迟君莫也与瞿白会心一笑。
瞿白离开时外面细雨飘飘,男士为她撑着伞,而在店里认真观望的迟君莫如愿以偿在她的脸上发现了一丝不屑。
刚迈出那家店,Bunny就迫不及待地将老板送她的两把手拉壶其中的一把塞给迟君莫,然后她笑了:“迟总您知道吗?我以前也很高冷,上大学那会儿,我父亲去世了,我居然没流过一滴泪。”
“那样不好吧。”
在街上忽明忽暗的彩灯下,迟君莫默默读着壶上刻的诗,是陈寅恪的《忆故居》。
他们在细雨中漫步,走了会,后来随便进了一家咖啡馆,因为有可以留念的照片墙,于是Bunny在手机前“左顾右盼”苦苦地寻找自己最迷人的角度。
看着她,迟君莫再也想不出她当导演的样子了,他后悔聘用了Bunny做自己的女秘书,但又庆幸自己有了一位得力的工作伙伴。
他回过神时Bunny的脸已经贴了上来,他恍惚间看到手机里的自己,竟不觉得扬起了唇角。
提前出院是洛飞笑临时决定的,因为迟君莫非常手忙脚乱并而始不悦,他本来到医院是为了给洛飞笑制造惊喜,全副武装帽子墨镜和口罩的他抱着满满一大箱九十九种口味的饼干棒,闲庭信步般走进了洛飞笑的病房。
周末路况分外不堪,一路车流如织,过了很久,车子还在马路上,静如龟卧,寸步难行。
大概是因为脚伤在身的缘故洛飞笑实在没力气长时间抱着一箱九斤重的饼干,便放在自己身旁空闲的座椅上,并将自己一只胳膊支在纸箱上,单手托腮休息。
本就不悦的迟君莫透过后视镜看到这一幕,立刻摘下黑超墨镜,露出疲惫又锐利的眼神,但他的卧蚕看起来有些肿,休息不好的那种样子。
“这种饼干容易碎知道么?我送你的东西,总不能还没开箱就烂掉吧!”
“一样可以吃的!再说我不一定会全部吃完,我自从到迟氏工作以后,就总是失眠,现在天天看文件到深夜,长此以往,身体早晚会垮掉,所以我决定,戒掉高油、高糖、高碳水化合物的食物,虽然是拆东墙补西墙,也算权宜之计!”
“行了,少说点话吧,省点力气一会儿上楼用吧,你可别忘了你家住五楼。”迟君莫一面说一面急忙追上前面车子拉开的半米距离。
将洛飞笑背上楼,迟君莫再精疲力竭下楼把自己引以为豪的“惊喜”抗上去,扔在厨房里,家里没有开水,他勉强喝了点碳酸饮料,就抱着洛飞笑进卧室休息。
他在洛飞笑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棉被,脚上的夹板还没有拆,她翻身很不方便,思来想去,觉得羽毛枕头太软,垫在脚下没有支撑力,骨头还没完全长好很容易错位,就从书柜里找了几本书,垫在脚洛飞笑受伤的脚下。
薄暮时分,苍茫天空,染上一层乌烟瘴气的淡墨色,镶在一角的满月,大而圆,又叫人觉得温暖。
厨房里紧临着小街的窗子,年复年日复日的人声鼎沸,纷繁热闹,听久了还是很聒噪的。迟君莫一个人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弄出三菜一汤来,闻着自己做出的饭菜香气,迟君莫的心情比不下午困在路上时好了很多。
可是不久后他看见洛飞笑**着双腿单脚一蹦一蹦地出现在厨房门口,对自己急赤白脸地吼道:“迟君莫,你怎么可以把我贴身穿的睡裤和你的裤子放在一起洗呢!你难道忘了我有洁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