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没有解释那药膏的具体用途,只是脸颊泛起一抹淡红,眼神躲闪。
化之看着他这副模样,又看了看自己还捏着他脸颊的手,后知后觉地以为是自己刚才力道没控制好,把人捏疼了。
“咳……”
化之有些尴尬地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那细腻温软的触感。
实话,有点舍不得。
他看着时雨那双依旧带着茫然和探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这专注的凝视让他莫名的心虚。
被盯得实在受不了,化之下意识采取了鸵鸟策略。
他猛地拉过旁边的锦被,不由分说地兜头盖在了时雨脸上,将那令人心慌意乱的视线彻底隔绝。
被子底下的人没有挣扎,只是轻微地动了一下,便安静下来。
这过分的安静反而让化之立刻后悔了。
时雨是怕黑的。
况且他怕真把这体质似乎不太好的小孩给闷坏了,又手忙脚乱地赶紧将被子拉下来。
被子滑落,露出下面的少年。
只见时雨不知何时已经微微侧身蜷缩起来,看着甚是可怜。
目光正落在自己膝盖上那包扎得歪歪扭扭、毫无章法的布条上,眼神专注却……
冰冷。
那是一种化之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的眼神,疏离、审视,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嘲弄。
然而,几乎是就在化之看清的瞬间,那冰冷的眼神如同错觉般瞬间消散,立刻又被熟悉的,温顺又带着些许怯懦的神色所取代,速度快得让人怀疑方才是否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师、师尊……”时雨低声唤道,声音依旧细弱,却似乎少了点什么。
化之被那瞬间的眼神变化弄得有些愣神,还没等他细想,时雨已经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弟子……弟子该回去了……不敢再叨扰师尊休息……”
他的动作有些匆忙,甚至带着点急于逃离的意味。
“你的伤……”化之下意识地想拦。
“不劳师尊挂心,弟子自行处理即可。”时雨飞快地说完,已经挪到了床沿,忍着膝盖的疼痛,坚持下床站好,行了个礼。
“弟子告退。”
说完,几乎不敢再看化之,低着头,脚步略显蹒跚地离开了寝殿。
化之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里空落落的。
他……又做错什么了?
…………
回到自己冷清偏僻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时雨脸上所有伪装的顺从和怯懦瞬间褪去,只剩下了疲惫和失望。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坐下,毫不犹豫地伸手,极其粗鲁地开始拆解膝盖上那个包扎的“丑陋至极”的结。
动作间毫不爱惜,仿佛那受伤的腿不是他自己的。
布条被猛地扯开,粘连着刚刚有些凝固的血痂,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伤口再度被撕裂,鲜红的血珠瞬间渗了出来。
时雨皱了皱眉,不过随后又哼了一声,似乎在自嘲。
他拿出自己常备的金疮药,看也没看,倒上去厚厚一层,然后扯过干净的布条,动作麻利却带着一股自虐般的狠劲,将伤口层层缠绕起来。
在系结的时候,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很久远的画面——小时候还总喜欢跑跑跳跳的年纪,总是不小心磕了碰了,师父也是这般为他上药包扎,动作却轻柔得像是对待稀世珍宝。
最后还会系上一个工整又好看的结,甚至有时会变戏法一样系成蝴蝶状逗他开心。
那时候的师父,眉眼温柔,指尖都带着暖意。
不是他。
果然……还不是他。
无论这个占据师父身体的人表现得多么古怪,多么不同,甚至偶尔流露出可笑的笨拙和莫名其妙的“善意”,也终究不是那个他等待的人。
那双给他包扎的手,不是记忆里的温度。
系出的结,丑。
他要的,从始至终,只是他的师父回来。
仅此而已。
最终,时雨只是面无表情地用力拉紧了布条的两端,系了一个极其牢固,甚至勒得他有些发疼的死结。
…………
自那日略显诡异又尴尬的分别后,化之明显感觉到,时雨在刻意地避开他。
其实时雨以前也是如此,能躲则躲,但奈何从前师尊似乎以折磨他为乐,三天两头总能找到由头把他揪到跟前,故而“见面”的次数反而不少。
晨起的洗漱和早膳,时雨依旧会准时送来,但动作更快,姿态更低,放下东西便垂着眼眸请示离开,多一刻都不停留。
化之想开口留他一起吃,或者哪怕只是说句话,往往才吐出一个“你”字,时雨就已经如同受惊的兔子,迅速行礼告退,留下化之对着空气徒劳地伸手。
去弟子们修习的课堂或练功场“偶遇”?
时雨总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气息,提前避开,或者混在人群中,深深地低下头,将自己隐藏起来。
化之几次想走过去,都被那无形却又坚固无比的隔阂挡了回来。
这种全方位的回避,让化之感到无比的挫败。
迫不得已,化之开始尝试接触宗门里的其他人,试图从侧面打听关于时雨的消息,了解他的过去,或许能找到破冰的契机。
然而,这条路同样步履维艰。
宗门里的弟子,无论是初入门墙的新人,还是略有小成的内门弟子,见到他无一不是脸色煞白,身体僵直,回话时哆哆嗦嗦,语无伦次,仿佛他下一秒就会暴起伤人。
他们知道的也有限,翻来覆去无非是“时雨师兄很勤奋”、“时雨师兄人很好”、“时雨师兄很敬畏师长”之类的废话,眼神却飘忽不定,写满了“求放过”。
而那些地位稍高的执事或长老,态度则更为微妙。
他们大多堆着满脸恭敬甚至谄媚的笑容,言辞间极尽巴结之能事,张口闭口都是“化长老和时雨师徒情深,实乃宗门楷模”、“时雨师侄能得您亲自教导,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严师出高徒”。
放屁。
听得化之眉头紧锁,心里一阵阵发堵。
他从这些虚伪的奉承里,嗅到的只有原主留下的恶劣名声和众人深深的畏惧。
只有一次,一位须发皆白,看起来资历颇深的长老——相准,在化之状似无意地问及时雨时,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斟酌着开口道:“化师弟,时雨那孩子……性子是韧了些,但也终究是孩子心性。他自小无依,唯有你……还望师弟,凡事……稍稍宽宥几分吧。”
这话说得委婉,但其中的劝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回护之意,却让化之心头微动。
这似乎是第一个,并非纯粹出于恐惧或奉承而提及时雨的人。
虽然过程艰难,信息也真假难辨,但化之还是从那些碎片化的言语中,拼凑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时雨,竟然是化之亲手捡回来的孩子。
在那之前,化之是整个清阳宗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他修为高深,地位尊崇,却性情孤僻乖张,是唯一一个从未收过弟子,而且明确表示对养孩子这种事毫无兴趣的长老。
他酷爱云游四方,常常十几年、几十年不见踪影,宗门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偶尔回来落脚,补充资源的客栈。
宗门事务他从不过问,也无人敢约束他。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仿佛与“责任”二字绝缘的人,某次云游归来时,身边却多了五个孩子,其中最小的那个懵懂稚嫩、眼神怯生生的孩子就是时雨。
那孩子对化之极为亲近,似乎也很是怕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孩子化之已经养了不少时日。
但没有人知道化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有了养小孩的爱好,又是哪里捡到的这么几个孩子,荒山野岭?战场废墟?还是某个被灭门的修仙家族角落?
这几个孩子分明也看不出有何过人之处。
其中种种缘由,无人知晓。
为什么一向厌恶牵绊的化之,会破天荒地将五个孩子全都收为了亲传弟子。
不过五年前他便遣散了其余的四个徒弟,四徒弟芙棠年岁尚小,跟了相准长老。
而化之只留下了时雨。
为什么?
最令人费解的是,自从带回时雨后,那个曾经漂泊不定、踪迹成谜的化之长老,竟然真的就此安分了下来,甚至再未离开过宗门。
他仿佛变了个人,虽然依旧性情难测,却将所有的心力都倾注在了捡来的小徒弟身上……
这个消息让化之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他原本猜测,时雨或许是宗门硬塞给原主的徒弟,或是原主出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才收下的,所以才会那般不喜乃至虐待。
但按照这说法,时雨是原主主动捡回来的,并且因为时雨,原主彻底改变了自己延续了可能上百年的生活习惯,从此扎根宗门。
这哪里像是不喜欢?这分明是稀罕死了好不好啊?
这不像是对一个“不得不收下”的累赘的态度。
倒像是这个孩子本身,就是让他驻足的理由。
可如果是这样,后来那般残忍的虐待又该如何解释?
化之只觉得眼前的迷雾更浓了。
原主化之,那个变态的师尊,他捡回时雨,养育他,为他停留,却又在后来那般折磨他……
而时雨,他知道些什么吗?
他对自己被捡来的身世,又了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