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满身的褐色茶渍和周遭投来的怪异目光,江以妤跌跌撞撞冲出餐厅,拦下一辆出租车。
司机看一眼她红肿的眼睛,打湿的头发和身上的脏污,忍不住问:“丫头这是怎么了?这会子热得要死去江边做莫斯?”
江以妤随口敷衍:“约了朋友,赶时间,麻烦快点。”
司机不好再多问,发动车子。
路上,司机似乎想缓解气氛,絮絮叨叨地找话说:“看你还是个学生样儿啊,还是刚毕业找工作呢?”
“跟你说,人在二十多岁,或是毕业,或是谈朋友的时候,是最迷茫的一段时间,无头苍蝇一样,离了学校,离了家里的照应,出门在外头总要吃点苦的。”
“这都正常,人嘛,不就是这么慢慢成长的么?不遭遇一点挫折,经受一点打击,往后哪里有能力撑起一个家庭,护得住自己的娃儿呢?”
“你说是不是啊,小姑娘?”
江以妤心道,他说得没错,可是她遭遇的不是挫折,而是整个人生的崩坏,她已经好不了了,她烂透了,烂成一摊无药可救的脓水。
她犯的错,杀了自己都无法弥补。
不,不对,总该做点什么。
她突然拿起手机,给那个男人发了一条短信:“真没想到你这么没用,居然叫我来见你老婆。你不会以为我对你是真心的,想给你当小老婆吧?笑死人了。你老婆说得对,我就是看你开的车还行,想着能不能捞点东西,陪你玩玩而已。今天答应出来,也是看上一款包想去逛逛,想不到你是骗我见你老婆。这次算我失策,不过为了今天受的屈辱,我实话告诉你:年纪大了叔叔,各方面都不行,就别出来跟年轻人混了,你玩不起!别再联系我,恶心!”
这是江以妤这辈子说过最恶毒的话,也是她此刻唯一想到的,能为那个被她伤害的女人做的事。至少,这样一对比,原配显得好太多了。
发完短信只觉得心里突突的,立刻将男人的号码拉黑删除一条龙。
接着又给主管发短信,请了半天假。
司机见她终于有动作,脸上也有了麻木以外的表情,还以外是自己的劝说起了效果,便又开始接着往后叨。
“我看你长得也漂亮,斯斯文文的,性格肯定不错,往后只要不瞎折腾,安安稳稳地上班谈恋爱,一定有好日子过。”
“你信我撒,丫头,我看人很准的,你的福气在后头。”
江以妤很想信他,但她从小就听过一句话,“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她有再多的福气,恐怕也被这件事消耗完了。
更可笑的是,福气两个字到底怎么写,她都快忘了。
司机絮叨了一路,江以妤下车的时候浅浅对他道了声谢。这来自陌生人的笨拙的善意,她会记住。
烈日高照,下午的长江边热浪蒸腾,之前涨起来的水现在退下去很多,有零星的人在岸边垂钓。
江以妤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只是那一刻,她无比渴望坐在江边,看看这奔流不息的浑浊江水,或许投身其中一起走了很好,也或许只是看看,看看自己有没有勇气。
她踩着滚烫的水泥石板走下江堤。
江水退却,露出的淤泥里有一只翻着肚子的小鱼,空洞的眼眶正对着天空。
“真像现在的我。”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指尖无意识抠着地上的泥巴,想起自己年幼时也是经常这样蹲在河边。奶奶的洗衣槌咚咚敲打石板,肥皂泡顺着河水漂向远方。
那时的水真清啊,能看见褐色的小鱼从脚背游过,痒痒的,却怎么也抓不住。
远处货轮鸣着汽笛驶过,柴油味混着水腥气扑面而来。
她站起身来,脱掉鞋,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浑浊的江水漫过脚踝。只要不去看它脏污的颜色,这感觉和小时候在河边玩水也差不多。
有什么资格嫌弃它脏?
你比它更脏!
江水在脚下晃荡,货轮驶过掀起的浪扑上堤岸又退回去。江以妤看着那退去的浪,心里不自觉就想跟着追过去。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
她停下脚步,掏出来看,是章晨晨。
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接听:“晨晨,怎么了?”
“小妤你在哪里啊?”电话那头的声音万分焦急,“快上网看看,有一张女生被原配泼水的照片传得火热,还好离得远只拍到一点侧脸,一般人看不出来,但我一眼就知道是你啊!那件工服也很明显,万一传到你们公司怎么办?哎呀你怎么一回事啊?”
很奇怪,听到这些,江以妤心里竟一片死寂。
她知道,该来的报应总会来的。
“我现在没法跟你解释,手机不能上网,身边也没电脑。”她的声音很轻,“网上……都说什么?”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骂女生活该了,也有极小部分网友觉得原配当众泼水不大好,会加深别人对原配跋扈的刻板印象。可是小妤啊,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不可能做这种事啊,快解释一下吧,不然闹大了传去公司,怕是工作都保不住。”
是该澄清一下,江以妤想。
“你帮我发一条澄清吧。”
“好好好,我就在电脑旁边,你快说!”
“就说你当时在现场,看到的情况是,这个女生她故意激怒原配,说她老,原配才愤而泼水。其实这个原配非常克制,也一直骂的是她老公,对女生也算好言相劝,是女生太过分了,大家不要误会了原配。”
对面安静了好半天,然后传来章晨晨几乎要炸开的声音:“小妤……你在说什么啊?你是不是糊涂了?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吗?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江以妤咬着唇:“我知道,我也不是开玩笑,晨晨,这个城市我肯定待不下去了,明天我就走。所以,这个解释算是我对原配最后的一点补偿吧。虽然没什么用,但做了总比不做好,求求你了晨晨,一定要帮我发出去,好吗?”
章晨晨觉得难以理解:“可是小妤,你不会做这种事啊,是那个男的骗你对吗?不是你的错你别认啊!”
“我没法解释,虽然没想破坏他的家庭,但客观上,我确实伤害了那个女人。”江以妤的声音越来越低,透着深深的疲惫,“晨晨,我累了,想一个人待会儿。拜托你了!”
“你在哪里?我下午没重要的课,出来我们聊一聊好不好?小妤,我很担心你,真的!”
江以妤眼睛发酸,但竭力克制着,不让对面听见她的哽咽:“我真的没事,只不过现在没脸见你,等去外地安顿好再联系吧!我挂了,回头再聊。”
关掉电话,再次蹲下身,指尖触到混黄的江水。
“姑娘!”不远处传来沙哑的吆喝,一个穿汗衫的老汉正放着鱼竿,“莫往下头去哟!前些天刚淹死个小伙子!”
江以妤心下一沉。
这时,几个举着风筝的小朋友欢笑着跑过,稚嫩的脸庞在阳光下无忧无虑。
她后退几步,回到堤岸上,找了块干净的石砖坐下,静静看着老汉钓鱼,看着孩子们放风筝。
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晃眼便是夕阳西下,江边本就不多的人也都回家吃饭去了。
江以妤看了一场长江落日,感受着江风带着潮气扑在身上的黏腻,心里的痛感似乎麻木了些,踏入或不踏入那条江,好像都无所谓了。
她站起身,望着江水,站了好一会儿,忽然之前放风筝的小姑娘哭着从身边跑过:“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江以妤将她叫住:“小妹妹,你找不到妈妈了吗?”
小女孩抹着眼泪站住:“我跟团团他们跑去那边看大花脸,回来就找不见妈妈了,姐姐你看见我妈妈了吗?她穿白色的衣服。”
江以妤安慰道:“姐姐没看见你妈妈,你不用担心,妈妈发现你不见了肯定在到处找你呢!姐姐帮你打电话给妈妈,你就跟姐姐在这里等好吗?乱跑小心被坏人带走了。”
小女孩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确定道:“那大姐姐你,是坏人吗?”
江以妤苦笑,很想回答是,又怕吓到她,软声道:“我不是骗小孩的坏人,你知道妈妈的电话号码吗?”
小女孩摇头:“我只记得家里的,妈妈电话太长了。”
“都可以,你说吧,我帮你打回家。”江以妤翻开手机。
……
很快,小女孩家人找了过来,妈妈急得路都走不稳,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看到女儿的那一刻简直像劫后余生一般。
看着她们忙忙乱乱,又哭又笑的,江以妤回头望了一眼那沉默奔流不停歇的长江,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第二天,江以妤回公司递上辞呈。
主管宇哥显然已经收到风声,她那天穿的工装太明显,所以接了辞职信没有挽留的意思,只感叹道:“以你的能力,如果一心放在工作上,不出两年就能出成绩往上走。可惜了,太年轻的时候总是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然后错失大把机会。好在,也正是因为年轻,还有纠偏的可能,收拾好心情,换个城市,爱惜自己,好好生活吧!”
江以妤勉强笑了笑:“谢谢宇哥,我会记住的。”
工作不到半年,需要交接的事情不多,一天之内跑完离职流程,她顶着同事们或惋惜、或鄙夷、或不解、或同情的目光,与大家一一告别。
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女同事有些不忍,提议晚上聚餐为她送行。但除了她们几个,再无人应和,那样的事情,终究难以被谅解。
江以妤心知肚明也不想让她们尴尬:“不用了,我已经买好晚上回老家的火车票,以后有机会再聚吧。”
她们还能说什么呢?只得点点头:“那你,以后好好的,经常联系。”
“嗯,常联系。”
常联系。
这三个字在这二十多年来不知道跟多少人,说过多少遍。初中毕业说以后常联系,高中毕业也说常联系,大学毕业更要说常联系,工作之后见人就说常联系……可实际上,翻开通讯录,除了一个章晨晨,还有同寝室另外两个偶尔联系的女生,她跟奶奶都没有常联系。
以前有祁越的时候不觉得,因为跟他确实是天天联系,如今他有了另外联系的人,留她一个人在原地的时候,她才猛然察觉,自己真的已经一无所有啊!
她到底,是怎么让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江以妤不敢深想,那是个黑洞,一旦陷入,需要脱层皮才能重新结疤麻木。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想,不去想。
回去收拾好行礼,退了租房,连夜赶回老家。
这几章写起来真的很心痛,但,人生至暗时刻,除了选择堕落,咬咬牙,吸取教训,我们还可以,也一定可以——挺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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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