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妤跟谢子宁在病房坐了许久,直到护士提醒老人家需要休息,两人才起身告辞。
临走前,方奶奶一直叮嘱,叫她赶紧弄完毕业事宜就搬过来,她会在这段时间叫谢子宁准备好新房,以后把她奶奶也接过来,大家一起在港城生活。
反正都是假的,江以妤一直点头,方奶奶说什么她答应什么。
走出医院,外面天已经黑了,港城的夜景在眼前铺开,摩天大楼的灯火汇聚,勾勒出貌似赛博朋克一般的迷幻场景。
真美。
“一起吃个饭再送你回酒店,想吃什么?”只要不是针锋相对,谢子宁说话的声音就很好听,像是对面维港吹来的晚风,带着一种松弛的低沉。
江以妤收回远眺的目光:“吃你们这里有特色的吧。”
“有特色?”谢子宁想了想,“那就只有茶餐厅或者大排档了,你不介意吗?”
江以妤笑道:“有什么可介意的?我喜欢大排档,有烟火气,学校的时候……”
一辆双层巴士快速驶过来,经过两人身边时溅起地上一小滩积水,谢子宁赶紧将她往后一拉:“小心。”
江以妤满心紧张,低头看看裙子,还好水点没溅上。
“抱歉,这边的巴士总是开很快,路又窄,没吓到吧?”
“没有,”江以妤摇头,又笑起来,“你是没去过江城,见过我们那儿的疯狂公交车,这个速度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是吗?还有比这里更快的巴士?倒是少见。”
“当然,我们学校门口那一路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司机转个弯,我硬生生从前门摔去了后座。”
“那是你太瘦了,多长点肉就不会这样。”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去停车场开车,直奔庙街大排档。
夜市大排档自然是热闹非凡,大片的塑料彩灯晃得人眼花。江以妤看着眼前油腻腻的折叠桌和塑料凳,满心诧异:“想不到,港城也有这种地方。”
“后悔了吗?后悔还来得及,我带你去龙凤楼。”谢子宁站在车门前没动,等着她改口。
江以妤摇摇头:“不用,就这里,我喜欢。”
这种地方才舒适,什么高档酒楼餐厅,只会暴露她骨子里的不合时宜。也并不是想要在他跟前遮掩自己的小家子气,只是没必要将自己置于尴尬境地。
比如去年暑假应邀去祁越家,尽管她处处谨慎步步小心,但仍然能感受到那种被富人家庭怜悯审视的难堪,她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可那时候,祁越是坚定站在她这边的,即便她笨拙没见识,住在他家连自动马桶都不会用,他依然夸她可爱。
只是,后来他为什么又变了呢?
半月前,那个叫郑晓娟的女生在校内网给她发了一封私信,写得情真意切:
以妤同学,谢谢你这三年来对他的照顾,我听他说了好多关于你们的故事,心中对你十分敬佩,又怜悯你的处境,真遗憾早没认识你,不然咱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以后你就放心将他交给我吧,你那么聪明善良,肯定知道你们在一起没有结果,所以也不算他对不起你。有时候缘分尽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说呢?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他,同时希望你也能尽快找到自己的良缘,过上平静幸福的日子。郑晓娟
这个女生,自从祁越去了她们学校读研之后,就在他的校内页面上十分活跃,跟他以及他的同学频繁互动,俨然已是他红颜知己的样子。
这段感情里,江以妤始终在暗处,像个隐形人。
她一直以为,是她不小心将自己的贫穷和笨拙暴露在了他家人面前,导致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最终在另一个门当户对又聪明美丽的女生面前,对比出了她的不配。
现在想一想,或许从一开始祁越就知道两人之间有巨大鸿沟,喜欢她只是生理上的,就像他常常说的,看到她就心动,就忍不住。如同谢子宁与庄文沁一般,只是身体上的伴侣,只有她当了真。
收到私信后,她立刻打电话问祁越,这个女生是谁,到底什么情况。
祁越却非常轻松地表示,只是爱慕他的高中同学,现在又进了同一所大学,所以走得近些,可能让她误会了什么,他会去解释,叫江以妤别多心。
江以妤竟然真的信了。
直到郑晓娟公然以女友身份在他页面秀恩爱,江以妤才首次给郑晓娟私信询问,得到的回复冰冷刺骨:其实祁越他已经不爱你了,只是出于对你的怜悯,没好意思当面说分手而已,你也不想听到他对你说出那么绝情的话吧?
万箭穿心,如坠冰窟。
江以妤甚至没再质问祁越,只默默将对方这几年送她的各种衣服、首饰、鞋包等收拾出来还了回去,除了这部手机,里面个人信息太多。她给对方转了钱,对方没收,这样就算是悄无声息地分了手。
那之后,祁越再没跟她联系过,想来他也是个怂的,连分手都要女生替他说。江以妤不去质问是对的,他能说什么呢,无非是拿些谎话来搪塞罢了。
可是今天,他突然打来的电话仍然让她难受,不敢深想,又忍不住抓住这丝微弱的、未断的、未完结的链接。
谢子宁抽了纸巾给她擦凳子:“发什么呆?”
江以妤回过神,“没什么,看隔壁桌那个粉油亮亮的,很好吃的样子。”
谢子宁侧头看一眼,“干炒牛河啊,我也喜欢。”顺手将塑封的简易菜牌推到她面前,“看看还有哪些爱吃的,一起点!”
江以妤却推回给他:“小叔来点吧,我没有忌口,都喜欢。”
谢子宁也不客气,“行,就尝尝这里的招牌。”
冒着锅气的干炒牛河端上桌,油脂的香气混着葱香扑面而来,江以妤忽然冒出一句:“祁越最讨厌大排档。”
“祁越?”谢子宁将刚上桌的避风塘炒蟹推到她面前,忍不住微微皱眉,“是之前电话里的人吗?他为什么讨厌大排档?”
江以妤看着接连上桌的椒盐濑尿虾、豉汁蒸白鳝等,苦笑:“他说,蟑螂爬过的灶台能炒出什么好东西。”
谢子宁很不屑,“他讨厌是对的。”见江以妤错愕抬头,又慢悠悠补了句,“这种地方得真正有眼光的才喜欢来。”他动作熟稔地帮江以妤烫洗碗筷,又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粥,“比如像我这种,能看出老板用的是活虾还是死虾的人。”
江以妤盯着他利落的动作,撇了撇嘴。
谢子宁笑起来,“你别不信,而且这种地方不止有眼光的人喜欢来,有眼光的人也只会带懂得欣赏的人来。”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其他人都不值得。”
不值得……江以妤想到祁越带她去的大多是有包间的高档餐厅,而那时候,她也尽量跟上他的步调,将自己包装得有见识有格调。品他喜欢的红酒,尝他爱吃的刺身,穿他送的黑丝高跟……现在想想,都是笑话。
不过对于谢子宁刚刚说的那些话,她觉得更可笑:“小叔大概就是那种明明自己抠门,却非要将跟着你吃苦受穷包装成高尚德行的人吧?”
谢子宁撇了撇嘴角,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粥:“所以你的意思是,带你去高档餐厅的,就一定比带你来大排档的大方,一定不会让你吃苦受穷吗?”
江以妤很诚实:“倒也不一定,但至少去高档餐厅的男人不会给女人洗脑,说大排档比高档餐厅更值得。”
谢子宁喝着粥笑起来,“你如果是这样的认知,那我说什么都没用。”
江以妤横他一眼:“明明是理屈词穷。”
谢子宁有点无奈:“那行吧,看在你叫我一声小叔的份上,我还是多嘴一句。”他抬眸,“处对象,看的是对方这个人!是人!要识人,而不是吃什么穿什么。”
江以妤的心跳了跳,对上他的目光。
可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换了个话题:“无论如何,你跟那个男朋友分开是好事,总比日后结婚了再离好。”
江以妤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笑道:“说得好像我跟他分了,就不会结婚再离婚似的。”
谢子宁耸耸肩,神情淡漠下来:“这个不一样,我跟你之间没有真心和假意,也就不会有伤心和失望,你没有什么损失。”
江以妤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头搅动碗里的粥:“是啊,所以这就是小叔不结婚只恋爱的原因吗?”
“呵!”谢子宁摸出烟盒,点了一支,烟雾模糊了他瞬间变得疏离的表情,“你又错了,其实,我从不恋爱,我只上床。”
直白得近乎冷酷。
江以妤耳根一热,不再说话,只沉默地喝着粥,直到一顿饭吃完,两人再没有任何话题。
饭后,谢子宁将江以妤送至酒店楼下。
江以妤拿出那个小巧的丝绒盒子,递过去:“这个还给你。”
谢子宁看她一眼,颇有些意外:“你不喜欢?”
江以妤也很意外:“我为什么要喜欢?”
“女人不都喜欢这个吗?”
“可它不是我的呀!”
谢子宁这才恍然,有些好笑:“你以为是做戏的道具?放心吧,我妈送给你的,我不会收回她送出去的东西,况且你们还给她带了那么多好吃的。”他随意地将小盒子推回她手里,“安心拿着,早点休息,明早我来接你去关口。”
说完转身离开,似乎送出去的不是一枚价值几十万的鸽子蛋,而是什么随手买的一盒口香糖。
江以妤站在原地,茫然地捏着丝绒小盒子。
她无法理解,他会这样轻描淡写地将价值数十万的钻戒送给她,明明那份婚前协议字字句句都在防范她占便宜。
或者……他答应借的那五十万,就是这枚戒指?
是了是了,这样才合理。
心头那点不真切的漂浮感终于沉下去,江以妤轻吁一口气,转身回去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