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与刚才判若两人的江以妤。
原本柔顺的齐肩黑发被烫成了张扬的亚麻色大波浪,大地色眼影晕染深重,唇上涂着饱和度极高的浆果色唇釉,再搭配手上猩红色指甲油,在阳光下实在红得刺眼。
一件类似风衣造型的卡其色工装连衣裙,系着腰带,前胸扣子解开,露出里面搭配的黑色花纹抹胸,衬托出一片白皙的肌肤。
“怎么样,够港风吧?”江以妤努力挺直脊背,想要撑起这份根本不适合她的张扬,“借鉴《重庆森林》里林青霞的造型,是不是很好看?”
明明是想故意刺激对方,可话从嘴里说出来,还是带了一丝不适应的紧绷。
江以妤本身的五官比较平淡,内双的杏眼,眼神清澈,野生眉,鼻子并不精致反而有点钝。但这样平淡的五官却走出了自己的特色,搭配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看。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细细,嘴角尖尖,脸上线条流畅,给人一种空气般的通透感,让人自然而然觉得干净又治愈。
那样一张清透的脸,素净时才更显气质。
现在这样隆重地装扮起来,美还是美的,却十分生硬,就像是几岁的小女孩偷画口红偷穿妈妈高跟鞋一般,违和又别扭。
谢子宁只瞟了一眼,便抽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溅到手背的咖啡渍,喉结微动,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我们不是去拍戏,劝江小姐还是换套得体的装扮比较好。”
“得体?”江以妤强压着心头那股无名火,“小叔邀请我假结婚糊弄自己母亲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什么叫‘得体’?”
庄文沁见谢子宁脸色不好,赶紧起身拦在他们中间,向江以妤笑道:“江小截,子宁他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误会啊!这个答扮super beautiful,只不过叻,可能,可能在结婚登记的场合太过醒目些。他也是为你豪,怕你回头照片拍出来不满意,你别介意呀!”
江以妤当然也不是真想顶着这身去登记,不过是膈应一下谢子宁。
目的达到,庄文沁又给了台阶,她便顺势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不痛快:“算了,既然小叔这种‘体面人’看不惯,我一个人表演也没意思,这就去换。”
“来不及了!”江以妤转身的动作被谢子宁出声拦住,他看一眼腕表,语气回归平淡,“既然你喜欢,就这样去吧,毕竟是你的大日子,随你高兴。”
他说完径直跟店员进去结账,留下一脸错愕的江以妤。
庄文沁没料到谢子宁会来这一手,分明是故意的,这让她很有点为难。
说起来,她跟谢子宁原本是校友会认识,因为脾气相投,在一次酒会后有了关系。两人都知道对方不会动真心,所以平时相处跟普通朋友一般,有需求了才偶尔来一次亲密接触。
这次谢子宁找她来帮忙,她其实有点纠结,总觉得超出了目前关系的范畴,同时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个江小姐比较合适。
太热情显得假,太冷漠又不合适,不冷不热的话,这个度就很难把握。
想了想,只得干笑着安慰江以妤:“其实,其实港城好开放的啦,你看我跟子宁的相处就知啦。也有好多后生女中意做你这种特别造型。只要自己喜欢,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就不会有问题了。你折个样子很靓的,就当……一次特别的体验吧!”
江以妤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没人会想要这种“特别体验”。
她决定放自己一马,没必要伤敌一百自损一千。
抬脚准备进去换个妆容,谢子宁已经走了出来:“好了,走吧!”
“等等!我想……”
“怎么?”谢子宁没等她说完,停下脚步抬眼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不喜欢林青霞了,要换成聂小倩吗?”
那眼神,轻易就压断了江以妤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台阶。
她吞下剩下的话,回敬道:“下次小叔还想结婚的话,我肯定会试试小倩!我想说的是,您衣服上……沾了脏东西。”
谢子宁低头,这才发现之前没忍住呛出来的一点咖啡不仅滴在手背,衬衣上也有一点。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没关系,毕竟江小姐是如此的特立独行,我乐意向你学习。”
江以妤嘴角微微抽动,努力了几次,终于扯出一个假得要死的媚笑:“小叔,喜欢就好!”
清丽的面容化着成熟妩媚的妆,配上这个十分刻意的笑容,有种……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让谢子宁晃神好几秒。
庄文沁生怕两人又僵持起来,赶紧推了谢子宁一把:“好了快走啦,错过滴时甘又要麻烦江小截跑返一趟。”
两人不再言语,沉默地上了车,直奔婚姻登记处。
到达时,时间卡得正好,电子屏上跳出他们的预约号。
谢子宁扯了扯领带,率先迈步,江以妤跟在他身后,高跟鞋踩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宣泄的情绪都跺进这光滑的地砖里。
一路行去,收获的目光比预想的还要多。
虽然登记处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但他们这对组合,一个风流倜傥却衬衣上有咖啡渍,一个浓妆艳抹却姿态紧绷面带煞气,实在太过惹眼。
庄文沁远远跟在后面,只想将自己隐身。
转角处,谢子宁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对了,你……”
江以妤正心绪纷乱,一个没刹住,整个人直直撞进他怀里。嘴唇不偏不倚,在他熨帖的白衬衫胸口印下一个清晰的唇印。
她愣住,他也愣住。
庄文沁上前,看见衣服上的印子,赶紧找出湿巾想给他擦干净,“你们不要折个样子,等下被他们看到起了疑心,那可就麻烦大了。”
谢子宁却抬手挡了一下,“算了,有个印记也不错,不然怎么配得上我们美若天仙的‘林青霞’?”
他看着江以妤,语气恢复之前的冷静:“刚才是想提醒方小姐,无论你对我个人有什么看法,在工作人员面前,请专业一点。我们有协议在先,别演砸了。”
江以妤看着那个刺目的唇印,再听他这番冷清的话,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又闷又涨又涩。
她垂下眼睫,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
进入登记室,工作人员例行讲解流程。
登记官扶了扶眼镜,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带着明显的探究:“现在的年轻人结婚,风格真是……独特哈?”
江以妤耳根发烫,强撑着没有低头。
谢子宁忽然伸手,将插在衬衣胸袋的墨镜取下,温柔地给江以妤戴上,同时露出一个得体微笑:“让您见笑了。我们都是林青霞的影迷,今天这身打扮,算是对偶像的一点致敬,也是纪念我们因《重庆森林》结缘。”
信手拈来的理由,轻易化解了尴尬。
登记官看着眼前的亚麻卷发和墨镜红唇,这才恍然,笑道:“原来如此,我也喜欢林青霞,你们两个后生仔好眼光啊!来,签个字吧。”
江以妤正因为谢子宁刚刚的动作发愣,没听清要求,谢子宁便伸手拉了拉她藏在背后的手。一触之下,这才惊讶地发现她掌心竟全是冷汗。
谢子宁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想想自己这一路的言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还没跨出校门的大学生而已。
江以妤下意识想抽回,却被他更用力地握了握,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安抚意味。
“签字而已,别紧张!”他的声音比之前软了两度。
之后,工作人员示意两人起身交换戒指。
庄文沁连忙从包里掏出两个素圈递过去,可江以妤那一只明显大了一圈,松松垮垮套在无名指上。
谢子宁皱了皱眉,略微沉吟一会儿,迅速摘下自己小指上那枚素净的尾戒,直接套在江以妤无名指上。
不大不小,竟意外地合适。
金属圈还带着他手指的温度,江以妤低头,看见他小指上那道清晰的戒痕,忽然想起奶奶提过,方奶奶曾忧心忡忡说她儿子这枚尾戒戴上就没摘过,怕是打定主意不婚了。
这次江以妤来假结婚,也是因为方奶奶病重快不行了,非要逼着儿子娶她,还扯出一个什么给江家报恩的缘由来,这才逼得谢子宁不得不用假结婚应对。
所以,这枚尾戒,他终究是为了他病重的母亲,摘下了!
宣读誓言时,谢子宁面无表情,语调平直地念着:“我请在场各人见证,我谢子宁,愿以你江以妤为我合法妻子!”
江以妤跟着他机械念诵,然而,当念到最后一句“愿以你谢子宁为我……”时,声音突然卡住。
谢子宁皱眉,伸手摘掉她的墨镜,看见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那化着夸张眼影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泪水晕染了睫毛膏,在眼下拖出两道灰黑漆漆的沟壑,看起来别提多怪异。
江以妤泪眼朦胧盯着誓词板上“合法丈夫”四个字,恍惚间,仿佛看见那年情人节,在江城民政局外的马路上,祁越将一大捧玫瑰花塞进她冻僵的手里,呵着白气,眼睛亮晶晶地说:“等毕业就领证,我要做z大最年轻的已婚研究生。”
那时,他睫毛结着冰晶,笑起来像是能暖人的月光。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冰凉的戒指,那四个字仿佛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舌尖,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登记官疑惑地皱眉:“江小姐,你若是有什么难处……”
脸颊上忽然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谢子宁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替她拭去眼泪,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缓:“妤妤,不舒服吗?”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和反常的温柔,让江以妤浑身一震。
似乎又听见奶奶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妤妤啊,奶奶知道你跟小祁才分手,心里肯定不好受,一下子也难接受子宁。可是你方奶奶……她快不行了,这是她最后的心愿啊!奶奶我也不想她带着遗憾走……子宁是个好孩子,你见过的。奶奶不逼你立刻答应什么,至少,先跟他处处看?别枉费了我们两个老家伙操了这么久的心……”
江以妤喉头滚动,眸中泪光闪动。
谢子宁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江以妤于是顶着个鬼新娘一般的脸,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请在场各人见证,我江以妤,愿以你谢子宁为我——合法丈夫!”
咔!
相机定格下这“感人”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