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恩,我们这样真的可以吗?”韩沐言的声音被奔跑颠得断断续续,呼吸急促。
“你不相信我吗?”时恩并没有回头,右手牢牢牵着她,肩上的双肩包带子快要滑落,左手的纺织袋沉甸甸地晃动着。
“我相信你,可是......”
“你只管跟着我就好。”时恩说着,用力把背包往肩上送了送,“沐言,快点,要赶不上车了。”
韩沐言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但只要时恩在,去哪里都好。
她跟在时恩身后,看着女孩的马尾在奔跑中散开,碎发被汗水打湿。那道背影明明那么单薄,却一次次成为她的依靠。她总是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才是姐姐,为什么总是这个妹妹在照顾她。
车站就在眼前。时恩猛地停住脚步,把纺织袋往地上一放:“你在这里等我。”
“好。”韩沐言轻轻喘着气。
时恩跑到售票窗口,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她扒着小小的窗台,对里面说:“两张到安州的票。”
“十块。”
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仔细抚平上面的褶皱,递进窗口。
她接过售票员接来的两张蕴含着新生的车票。小跑回来,额前的头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姐,走吧。”
韩沐言伸手,轻轻替她拨开那几缕湿发。时恩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那笑容让韩沐言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突然陷了下去。
这姑娘生得一副乖巧模样,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小脸蛋,笑起来会有小虎牙,很可爱。但韩沐言再清楚不过,要是谁惹恼了时恩,这对小虎牙就是她最好的武器,咬起人来一点也不“牙软”。
韩沐言笑着说“好,走吧。”
二人拎起全部家当,刚踏进车站院子,嘈杂的声浪便混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有没有去宁兴的,这边!”
“川口,川口!”
“安州,安州的快点了!马上发车!” 一个穿着旧夹克的司机大哥站在入口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刚进来的两个女孩身上。“小姑娘,去哪的?”
时恩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将韩沐言挡在身后些许,“安州。”
“最里面那辆绿色大巴,行李放后备箱。” 司机指着院子里停着的那辆有些许破旧的大巴。
时恩点点头,拉着韩沐言快步走过去。她先把自己手里沉甸甸的纺织袋塞进打开的后备箱,然后又接过韩沐言提着的包。
她没有随便放置,而是用力将两个袋子都推到了车厢最内侧、最不起眼的角落,还用旁边一个破旧的麻包稍微遮掩了一下。
在这个治安堪忧的年头,这几乎是她们的全部家当,如果不是因为行李太大,放不上行李架上,她们是不会让行李离开自己的视线。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又看了一眼,不特意寻找,很难发现那里还藏着东西。
二人转身走上大巴车。车门一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便直冲鼻腔,劣质汽油、陈年烟垢、汗渍与隐约的脚臭混杂在一起,像是闷了一夜的浑浊空气,令人呼吸一窒。
车上的人已有大半,从过道走到座位的短短几步,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黏在身上,带着审视,甚至有一两道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狡黠的光。
时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紧紧领着韩沐言,找到空位,让她靠窗坐下,自己则牢牢守在过道的位置。
从上车到落座,时恩牵着韩沐言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力道甚至比刚才在奔跑时更紧了一些。
坐定后,韩沐言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时恩看着姐姐的侧脸,感受到她握着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将那只手更紧地握住,拇指轻轻摩挲着对方的手背。
“姐,”她声音很低,“你会后悔吗?”
韩沐言转回头。眼前这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却像林间受惊的小鹿,藏着不安。
她笑了笑,伸手拭去妹妹额角的细汗:“傻孩子。”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心安,“不后悔。只要跟你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得到姐姐肯定的回答,时恩嘴角扬了起来,又露出了自己的小虎牙,笑得明媚,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韩沐言捏了捏她泛红的脸颊,语气里满是纵容:“你呀。”
刚在站口招揽乘客的司机上了车,清点完人数后重重坐进驾驶座。检票员随后上来草草验了票,转身下了车。
“安全带都系好,走了!”司机带着浓重的乡音喊道。
发动机轰隆作响,车身随之震颤。大巴缓缓驶出车站,不时发出吱呀的异响,像不堪重负的叹息。
韩沐言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树木,心头泛起一丝茫然。这次冲动的代价会是什么?前方真的会有更好的生活吗?
破旧的大巴载着她们,驶离了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镇。
这一年,韩沐言十八岁,时恩十五岁。
她们带着全部家当,也带着对未来的那点微光,离开了这个从未给予她们温暖的地方。
车子缓缓转入康宁大道,窗外的世界陡然变了模样。
低矮的砖房、坑洼的街道、永远散不去的潮湿气味,都被甩在了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楼宇、洁净宽阔的街道,以及悬挂在楼体上巨大的广告牌。每一个景象都在无声地宣告: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是她们即将与之建立联系的新生活。
韩沐言看着陌生的景象,又转头看向靠在自己肩上睡得正熟的时恩。她伸出手指,指尖轻轻将妹妹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柔声唤道:“小恩,我们快到了。”
“嗯……”时恩迷迷糊糊地应着,睫毛颤动了几下才睁开眼,意识还未完全回笼,声音里带着睡意的沙哑,软软地喊:“姐姐~”双手仍紧紧抱着韩沐言的手臂,脸颊依赖地在她肩头蹭了蹭。
“小恩,我们到安州了。”
时恩靠在姐姐肩头,顺着姐姐的视线望向窗外,看着流光溢彩的街景缓缓掠过,轻声重复:“我们到安州了。”
车子缓慢驶进安州市中心车站,时恩立刻坐直身子。车刚停稳,她便拉起姐姐,第一时间冲下车,跑到后备箱确认那两个藏在最里面的行李。
它们还在原处,分毫未动,她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站在车站外的马路边,两人一时有些茫然。
安州与小镇不同,安州的空气里没有熟悉的霉味,带着城市特有的清新。
此刻云开雾散,阳光洒下来,照得人心底也亮堂起来。不像小镇,连绵阴雨,时常像被笼罩在巨大的阴霾之下,使人喘不上气。
她们拎着沉重的行李,汇入街头熙攘的人流。
因为时恩年纪尚小,没有身份证,韩沐言便让她守在行李旁,自己挨家旅店询问住宿价格。
几经周折,她们终于找到一位好心的房东。见只是两个小姑娘,房东心软了,答应以每月六百的价格租给她们一间房,连押金也没要。
姐妹俩拖着行李,一步步爬上七楼。用那把崭新的钥匙,打开了通往新生活的铁门。
屋子有三十平米,却功能俱全: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巧妙地集结在这方小天地里。
对她们而言,已经足够了。
时恩反手关上铁门,那声轻微的“咔哒”响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三十平米的空间静默地展现在眼前。老式的木地板,有些地方漆色已经磨褪,却擦得干净。客厅很小,只容得下一张旧沙发和一张折叠桌;
卧室里是张一米五的床,占了大部分空间;厨房是窄长的一条,卫浴更是转身都需小心。
一扇朝南的窗户此刻正敞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光柱里能看见细微的尘埃缓缓浮动。
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老旧木材和阳光的气息。
时恩把肩上的背包卸下来,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她环顾四周,眼睛亮亮的:“姐,我们有自己的家了。”
韩沐言站在原地,一时还有些恍惚。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决定逃离,到坐上大巴,再到站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她走到窗边,看向楼下。
街道上车辆穿梭,行人匆匆,一切井然有序,与记忆中那个泥泞、嘈杂的小镇截然不同。
“嗯,”她轻声应着,转过身,对时恩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是我们的家了。”
时恩已经蹲下身,拉开了那个沉甸甸的纺织袋。
她先拿出用塑料袋仔细包裹着的东西——是她们的相册和几本旧书,边角都已磨损。
接着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虽然旧,但很干净。最后是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针线、纽扣和一些零碎物品。
她的动作麻利而有序,仿佛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该如何布置这个新家。
韩沐言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相册,轻轻放在窗台上。
阳光正好照在封面上,那是一张几年前的照片,姐妹俩挨在一起,笑得有些拘谨,背景是老家那面斑驳的墙。
“先收拾衣服吧,”韩沐言说,“我去看看厨房的柜子能不能用。”
时恩点点头,抱起那叠衣服走向卧室。她的脚步在空荡的房间里发出轻微的回响。
这个小小的空间,这六百元一个月的容身之所,从此就是她们风雨中的港湾,是她们所有勇敢与冒险的起点。
窗外,城市的声响隐约传来,像是遥远的潮汐。
而屋内,两个年轻的生命正小心翼翼地,开始构筑属于她们的,第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