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望着桌旁的烛火,心底仿佛听见风穿过营垒。
一丝凉意悄然爬上脊背,他慢慢攥紧了手中的纸页,目光沉冷如霜。
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自己动得太早、信得太快,终究还是着了道。
哪怕提前几步察觉,可敌之布子久矣,兵不见影、将不露声,从赵老吏的钥匙,到“纸上兵”的粮册,早已层层设下退路诱他入局,再借手置朱筠徵于死地。
若非沈丞相与兄长留下的这两枚暗棋……
他低声喃喃,自语如誓:
“往后必要小心……谨慎再谨慎。”
“不到十足把握,绝不轻举妄动。”
“要动……便须一击必杀!”
灯火悄然跳动,他的声音沉入夜中。
第二日,晨光初透,晨雾未散,北关城门刚一开启,寒气便裹着破晓的风灌了进来。
朱筠徵缓步上前,正欲登车而行,忽听身侧一阵凌乱脚步。人群中,一个瘦小如猴的孩子猛地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面黄肌瘦,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头枯草似的乱发遮住了半边脸,身上只披着一条污黑的破毯,冻得直发抖,却一边哭一边喊:“官爷!给点银子吧……我真的要饿死了……”
守军一惊,一名年纪稍长的士卒当即跨步上前,眉头紧皱,抬脚便踢:“哪来的臭乞丐!滚远点!”
孩子猝不及防,被踹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石砖上,哭声顿时更凄厉了几分,嘶哑如风中裂帛。
一旁几名士兵满脸不屑,有人嗤声道:“净是些饿鬼,一个个张口就要银子。”
另一人冷笑:“听说这朱大人就是因为替这种人出头,才被贬西北的。”
有人更小声道:“如今倒也落得相配。”
朱筠徵脚步未动,目光微垂,神情看似平静,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为首士卒正要拦他上前,终究又迟疑了一瞬。他瞥了眼地上哀哭不止的孩子,眼神有些动摇,压低声音:“朱大人,我听说……您当初在朝上为他们讲话,被罚得不轻。现在,您何必……”
朱筠徵淡淡扫他一眼,眼尾未挑,话却稳稳落下,让人不寒而栗:“尸体摆在门口,你是打算用你这副甲胄去背,还是让这孩子的命带着你这份差事一起死?”
那士卒顿时怔住,默默收手,退到一旁,不再阻拦。
朱筠徵这才缓步走向孩子,衣袍拂尘,半跪下身。他小心地将那孩子从地上扶起,手指落在孩子冰冷的肩上,唇角竟有一点点笑意,语气平稳温柔。
“摔疼了吧?”他说。
孩子抽噎着摇头,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
朱筠徵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是他仅剩不多的私财之一,递了过去:“拿去买点热粥,你娘若还能醒,就去济民堂,城东有个王大夫,手还行。”
那孩子怔怔接过,眼神茫然又惶恐,仿佛从未有人在他如此肮脏狼狈的时候,还肯低声细语地说话。
朱筠徵起身之际,那孩子忽然踮起脚,紧紧抱住他的腰,小小的身子用尽了全力,像是在道谢。
而后一只冰凉的小手,悄悄将什么东西塞入他袖中。
等朱筠徵察觉低头去看,那孩子已撒腿跑远,消失在晨雾迷离的人群中。
那孩子冲出人群后,跌跌撞撞地跑过市口石桥,拐入一条无名的巷子,肩头还在微微颤抖,喘息急促,像是吓坏了,又像是跑得太久。
巷子尽头站着一人,身着素青窄袖,披一件旧斗篷,立在斑驳的石墙前。
他没有上前迎,只是静静站着,仿佛早已等了许久。
小乞丐终于停下脚步,抬头一看,见到那张清冷温和的面孔时,眼泪“啪”地就掉了下来。
“大人……”
白尉怜微微蹲身,伸手轻轻扶了他一下:“有没有摔疼?头还晕不晕?”
孩子抽噎着摇头,袖口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又因为太用力,吸得整个人都缩了一下。
白尉怜从怀中摸出一方折好的软布,替他轻轻擦了擦额角的灰,又从袖中取出一小锭细银,悄然塞入他掌心。
“你做得很好。”
孩子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像是要开口,却最终只是点点头,小脸埋进破布里,声音像猫似地细:“……谢谢大人。”
白尉怜正要起身离去,袍角却猛地一紧。
那孩子小小的手死死抱住了他的脚踝,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
他仰起头,声音里透着颤抖,像是攒了很久的勇气才说出口:
“我……我还有个哥哥。”
白尉怜停住动作,低下头。
孩子仰望着他,小脸脏兮兮的,泪水滑过,声音发涩:“前几日我饿晕了,是我哥哥偷了点吃的……被巡铺的打了,说是偷官粮,拖进了祠堂后头那家铺子里……那人打他头……他回来的时候头上都是血,昏昏沉沉睡了三天还没醒……”
白尉怜怔了片刻,眸色缓缓沉下。
“祠堂后头?”他问得很轻。
孩子用力点头,眼神惶急:“那家铺子姓许,平日里就收别人剩下的粮,也做点生意……我听他们说,是给上头的人看着的……大人您、您能不能救救我哥哥?我求您了。”
他已跪下,双膝擦在碎石路面,瘦弱的肩膀轻轻颤着,小小的身子就那么伏在白尉怜脚边,抱着不松。
白尉怜静静看着他,眼底悄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
过了片刻,他缓缓半蹲下身,将那孩子重新扶起,衣袖拂去他膝上的尘土。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叫……叫念生。”孩子吸着鼻子,小声道,“我叫长宝。”
他低着头,嗓子像堵了块泥,声音又轻又哑,“我们原先是在雍州的,后来……后来天一直不下雨,地都裂了,庄稼全枯了,连井里也没水了……”
“爹娘熬不过,饿死了……”他说到这儿,忽然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