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城东侧,靠近宣德门的宣德坊,素来是世袭官员、三代以上文臣之家聚居之地。白家府邸虽不显赫,却根基稳固,低调而不失庄重。
白宅坐落巷末,为三进四合院,前有小桥,院中水声潺潺。门无匾额,仅悬一盏暗色宫灯,气息沉静内敛。
前院不大,石板铺地,古松数株,斜阳映叶,光影斑驳。首进为书房与客厅,紫檀书案陈卷墨,青铜灯影温润,墙挂山水,墨意悠然。
二进为起居,陈设素雅,床榻雕花细致,瓷瓶插兰,香气盈怀。三进通后院,有果树药草,院内的石桌石凳,常是家中长辈与门客小憩谈天之所。
今日却分外静谧,只坐着一位少年公子。
那人身形清瘦而挺拔,一袭月白襴衣,衣摆拢在膝上,左侧微微垫高,似是无意之举,实则分明护着旧伤。
他坐姿极稳,却始终不将左膝伸直,只用右腿轻轻支撑在地。
风穿过庭中竹影,他指间的书页微动,人却丝毫未动,眉目温润,不浓不淡,眼神沉静澄澈,似琥珀藏霜。
偶尔垂睫低首之时,眼底一闪即逝的锐意,像极了沉刀入鞘的寒光。
石桌上茶盏已凉,他却迟迟未动,左手垂在膝上,缓缓摩挲着膝盖。
白尉怜,自幼体弱多病,养在深闺之中,外人少见。
年纪尚轻,却已隐有几分静气自持之态,坐于竹影石案之间,倒真有几分“玉养于深山”的清贵意味。
“尉怜!怎么又坐在外面,现在正是雨水时节,春寒料峭,你身子素来羸弱,莫要染了风寒!”白瑾衡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身上的披风取下,轻轻搭在自家小儿子身上。
“我想着不日便要入仕了,总不能还总坐在轮舆上吧。近来气温回暖,屋里闷得慌,便出来走动走动,活动活动筋骨,也去去这身子的病气。”
白尉怜拢紧了肩头的披风,抬眼望向父亲,长睫微颤:“父亲那边,可办妥了?”
白瑾衡点点头,语气沉稳:“你放心,入仕一事,为父已替你铺好路了。”
“尉怜,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你娘走得早,你大哥又是个不省心的,你这身子骨又弱……咱们白家虽不敢说富贵滔天,可也不是寒门薄地,你就是清清闲闲过一辈子,为父和你大哥,也都是养得起的。”他语气渐缓,望着白尉怜,眼底沉着微光:“况且……你母亲在天有灵,也未必愿你涉这深水。她生前最是护你,若知你如今要踏入这纷争乱局,怕是要夜夜梦中忧思。”
白尉怜闻言唇角轻扬,却未至眼底,那笑意温和得像是雪夜中一盏未熄的灯,映得脸色更显虚白。
他道:“自然是准备好了。皇上可有说几时赴任?”
“皇上说近日恰逢上元节,太常寺事多繁忙,念着你身子弱,允你上元节后再赴任。”白瑾衡回道。
“那正好趁着这三日上元节的休沐,我也可理理思绪,备好心境,然后进太常寺赴任。”说着,白尉怜解下披风起身,缓缓起身,步子不疾,却极稳,朝屋内走去。
“晦章!”白瑾衡站在原地,紧握着那件尚余体温的披风,语声沉重:“这一去,可就没有退路了。”
白尉怜的身形一顿,半边身子没入门槛投下的阴影之中。
他未曾回头,眼帘低垂,长睫在清瘦的面容上投下一层浅淡的影子。
“父亲,”他语气温润却不容置疑,“正因没有退路,才值得走。”
这一句话,像一柄细剑,轻巧却锋利,斩断了白瑾衡原本还欲出口的劝言。
片刻沉默,他终是轻叹一声,“也罢,随你。”
“后日上元节,你随我一同赴宫宴。”白瑾衡语气缓和几分,转而提及,“兰贵妃亲自操办了灯谜会,想来今年宴席应当热闹非凡。你也去走走,见些人。”
时间回到今日早晨。
天尚未亮,钟鼓便响彻宫阙,寒意顺着金砖地面透进脚底。
乾清宫的灯火也随之点亮,齐步宣早已被宫人唤醒,洗漱更衣,在礼官引导下步入殿内,登阶就座。
摄政王范泽立在最前方,拱手出列,沉声道:“陛下,今有事奏请。”
他语气不疾不徐,举止从容,仿佛真正的君主而非臣下。
“一是,江南久旱,粮仓空虚,地方奏请朝廷拨款赈济。户部回奏称银库紧张,若拨此款,或恐影响北军秋后操练之饷,臣请陛下裁定。”
话音刚落,殿中一阵轻轻骚动,群臣多有低声交谈,面色不一。
朱筠钦一袭玄色朝服,绣龙纹隐没在织金暗云之间,随着他举步而轻晃,宛如波光深处潜伏的鳞影。
虽年不过弱冠,立于百官之间,却不见半分稚嫩。
“二是,西北边防近来骚动,番部小股游骑屡犯边境,扰我边民。平安侯闻讯请战,愿领兵五千,击退流寇。此事关系疆土安宁,臣请陛下准奏,赐令调兵。”
此语一出,文臣侧目,武将却多有点头。
边关是否真乱,朝中无人得知,唯范泽一语成令。
朱筠钦指尖微微一动。
那位平安侯,正是范泽旧部。
朱筠钦垂下眼帘,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神情。
江南之民水米无依,西北边军却是摄政王一手掌控,拨款与否,于他而言,不过左右手一场轻重秤。
他缓缓抬起头,眸光如寒星般锐利,缓缓开口:“臣以为,江南百姓困苦,本应先行赈济,以稳民心。北军固然重要,然民心不固,何以为战?”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回荡殿中。
朱筠钦的话音刚落,殿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神情复杂。
范泽眉头微皱,正欲发声,忽见身侧翰林院编修缓步上前,轻咳一声,声音低沉却不容忽视:“筠钦,朝堂之上,言语须谨。”
此人正是朱家嫡长子朱筠徵,朱家三代以来第一个“非马上得名”的后人。
也是朱筠钦的亲哥哥。
朱筠钦微微低下头,目光依旧冰冷,但并未再言。玉笏紧握于掌中,指节微白,心中怒火未减,却只能暂时收敛锋芒。
殿内风声轻扬,帷幔微微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