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元年,秋。
明明还未到变冷的时候,街上那些棵树倒已耐不住月份,叶子堪堪变了色,或许来阵风便可以吹落了去。这秋意来得突兀,像是有人刻意将时令往前拨了几日,连带着人心也跟着浮躁起来。
郁珂倚在雕花窗棂边,指尖摩挲着窗框上的一道旧痕。窗外几株月季在秋风中轻轻摇曳,那是钊翮特意命人从宫苑司移来的江南贡品。送给郁珂解解闷。
“郁姑娘,公爷回府了。”大管家铭喜进屋施了个礼,“说要在东暖阁同姑娘一起用膳,您看…?”
郁珂浅浅答应一声,离了窗边往膳厅去,不过前脚刚到的功夫,就看见还穿着紫袍金带的钊翮大步走来,腰间金鱼袋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钊翮生得周正,若论风姿神采,冠绝当世亦不为过。面如冠玉而含霜色,眉分剑戟却蕴春风。那双含笑的瑞凤眼温润似春水,偏生眼尾微微上挑,静时自生几分凌厉。此刻夕阳余晖落在他身上,紫袍金带的华贵装束更衬得他肩宽腰窄,行走间既有文臣的儒雅气度,又隐隐带着武将的雷厉之势。
年少他们二人还在西京时,钊翮算是女子心中最佳的夫婿人选。将军府二公子的出身,后又得二甲七名的功名,其实不论是否得此容貌,都算是人中龙凤。而今虽然郁珂未曾目睹屿城女子风貌,但估摸着也和西京大同小异。
“回了府怎还穿着这官服,换了去再来用膳不松快些”,郁珂落了座,边替他斟茶边道。
“这不是急着见你”钊翮笑意盈盈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见郁珂听了这话置若罔闻,也不恼,嘱咐一声饿了先用膳,便带人去后堂换衣服。
钊翮回来的很快,那身庄重的紫袍已经换成了一件暗红罗衣,衣襟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郁珂记得在西京时,他最常穿的是一件素白直裰,衣摆处只简简单单绣着几竿翠竹。那时他说,君子当如竹,虚怀若谷。而今在这屿城谋得高位,连衣饰喜好也大不如前。
二人默然用膳,恪守食不言的规矩,一顿饭下来安静的过分。钊翮还在吃着,郁珂已放了筷子召人漱口擦嘴。而后犹豫半天才开口道“我来这屿城已半年有余,天天在这侯府内转着也无趣,明日我想上街去瞧瞧,你当如何?”
钊翮听罢,夹菜的手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悠悠说道
“阿虞想去,自然无不可。”
“只是你一介女子,又生的如此相貌,若不叫人好生护着,吾可放心不下”钊翮脸上还是那样温和的笑容,郁珂的余光却能看到他不断摩挲着手上的玉质扳指“遣一队府兵随行,可好?”
郁珂点点头,算是应下。钊翮看起来也吃得差不多,收拾好后扭头问郁珂那几株月季如何了。
“与前几日比无甚变化,许是还要适应下这边的天气才行。”郁珂未多言语,也未看着钊翮,只垂着眸子盯着地上。
钊翮忽然倾身过来,一缕沉水香自他衣袖间袅袅而来,氤氲包围了她。他伸手想抚她的发,却被她偏头避开。一支银簪随着她的动作在鬓边轻颤,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阿虞倒是不同于之前爱和我嘴碎的样子了,怎么了?在这府上过的不顺心?”
“自然不会,师兄多虑了”郁珂郁珂站起身,裙摆扫过凳脚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又自顾自说道“今日观摩府中花匠许久,身子有些乏了,我先回房休息。”
一时无话,钊翮也觉着有些尴尬。天生含笑的瑞凤眼失了颜色,上下打量了郁珂几眼后,淡淡挑了挑眉。
“行,歇着去吧”他没有挽留,只是在她走到门口时突然开口,“阿虞,屿城的钊翮和西京的钊翮,从来都是同一个人。”他的声音轻柔,一如过去,“你想要什么,师兄都会给你.”
郁珂的脚步顿了顿,但没有回头。
他还是那样的表情看着郁珂伸腿踏出膳厅,眼中晦暗不明。待郁珂走远,钊翮招来楚六,冷冷吩咐道“明日郁姑娘的一举一动,悉数报我。”
说罢,扭头看着地上跪着领命的楚六,又想到什么似的,冷笑一声,“启程前记得先去郁姑娘院子里通个气,寻得你这类我与她故友样貌的侍卫,自然是要叫她好好瞧瞧的。”
楚六领命退下,钊翮独自在膳厅坐了许久。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兽。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火漆上印着徽记。信纸展开时发出轻微的脆响,上面的墨迹还很新鲜,最显眼处写着"余党"几字,朱笔圈画,如血初凝。
第二日一早,郁珂便传唤侍女梳洗,她坐在铜镜前,乌发如瀑,梳成鬓云,描出远山黛眉与浅浅胭脂。穿戴齐整后,便径直往院子门口赶。
她身后,几个钊府小婢提着钱袋帏帽,低眉顺眼地跟着。为首的府婢犹豫再三,低低出声提醒“郁姑娘,昨晚国公爷叫人传话,让姑娘出门戴个帏帽,少与街上那些不三不四的生人交谈。”
郁珂闻言垂了眼帘,既不应声,也未驻足。
见郁珂没反应,身后的婢子大着胆子又急急说了几句 “奴婢知道姑娘这几日闷得紧,想赶紧出去转转,但能不能请您听了公爷的吩咐,带上这帏帽?”
郁珂听罢回头看了一眼,继而缓缓站定。
她那一眼没有丝毫怒意,反透出几分平静的温和。那奴婢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瘦小局促,手中帷帽微微发颤,眼中透出不知所措的惶恐,站在原地垂着头不敢动。
“过来”郁珂轻声道,语气虽淡,却也透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态。
见那婢子不高,郁珂微微弯腰,吩咐她帮自己带好帏帽。那小婢女估摸着也是初次伺候人,长着冻疮的手微微颤抖,红着脸躲避郁珂的目光。
郁珂觉着有趣,勾着嘴角问道“紧张什么,我又不吃人”。这一笑浅浅,像寒山暮雪初融,倏然滴入人心。
郁珂平日在府中不大讲话,与人开玩笑也是这半年来头一回,小婢虽看得一怔,却也更胜惶恐,小声道“奴婢…奴婢觉着姑娘好看得紧,怕伺候不好…”
“你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该是烂漫无虑些。”郁珂伸手摸摸小婢子的头,温和道。“叫什么名字?可否来我身边陪陪我?”
“奴…奴婢阿洹,在钊府上做些粗使奴役,无甚伺候贵人的经历,怕万一冲撞了姑娘…”阿洹听闻立马跪了下来,声音颤抖得紧。
“无妨,晚些叫人与师兄说一声,我也无需你服侍多少,全当个年龄相仿的讲话人”郁珂温声打断,眸光沉凝,似有所思。
钊翮把如此一个身世清白、局促小心的小丫头放在他身边,定然有深意。虽此女不显眼,但胜在是一张干净的白纸,如若未离开钊府,便也未染上外界的风尘。且不说钊翮要用她做甚,对郁珂来说,与这种婢子相处,反而省力。
钊翮素来精于谋算,过去开始,他的一切安排,都不因个人情感而动摇,只看是否稳妥、能否胜任。阿洹的怯懦局促,不仅无形中束缚了她自己的行动,也恰恰成了最好的保障。
郁珂心中了然,却并未表露,只是轻轻一笑,转身欲走。
就在她迈步的瞬间,却倏然顿住了。
院门口立着一名青年侍卫,褐袍黑靴,腰悬长剑,目光低垂。分明是与记忆中完全一样的五官,可眸子里只透露出恭敬疏离
郁珂的瞳孔微微收缩,一时间仿佛失去了周遭的知觉。半年来,她常常梦回西京,梦见那人执伞送她回宫,梦见他俯身亲吻蕤儿额角,梦见他站在殿阶之上,金冠白袍,目光炽热。可如今真切的看着这张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对身处梦境的恐惧却比无数次梦醒时的惘然更为真实。
“是你吗……”她喃喃开口,像是呓语,而后伸出那只苍白修长的纤珪,指尖微颤。
满院奴仆只觉心头骤紧,将头低得再不能低。楚六骤然变色,连忙跪地叩首,口中疾声否认:“小人是国公爷手边伺候的侍卫,得幸与姑娘旧识有几分相似……姑娘切莫认错了人!”
似是早有预料,却又似是意料之外,郁珂的手僵在半空,终是慢慢垂落。她直视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片刻后,喃喃出声“是了,我鲁莽了。你不会是他。”
但那一夜的山火又叫嚣着在她躯干之内灼烧。尖叫逃窜的太监宫女,杀红了眼的叛军官兵,还有那一道在山下驻足远望,终究没有踏上上山石阶的玄色身影。
她盯着楚六低垂的眼睫,有些茫然。此刻他会在干嘛?延和殿批阅奏章,抑或是在朝议院磋商大事,想不到。但至少,不会为自己,千里迢迢至此。郁珂语音微颤,仿佛在笑,却又带着被冷雨打湿的黏腻。
“莫要跪着了,走吧,上街去。”
众人这才悄悄松了口气,继续做着手头的活计。楚六低眉顺眼地起身搬来车凳,小心搀扶郁珂登上马车。阿洹在一旁候着,见郁珂坐稳,便也抬脚上了车,与楚六分坐左右前室。
马车轻踏石板,车轮碾过日光,朝着屿城最热闹的市集驶去。郁珂的神情掩在帏帽纱后,谁也瞧不清此刻她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