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还得从李延昭进甘州那天说起。
辛柏没有在城门口迎到人,于是带着一老一少,说说笑笑,有吃有喝地溜达回县衙,两个少年已经喝了好几盏茶了。
听到门口衙役通报刺史大人到衙,其中文人打扮的少年问道:“回来了,你不出去迎迎?”
少年身着一套天青色斜领袍,头上用一条同色的棉质发带拢住发髻,别着一根做工精美的玉簪。
那位圆领官帽的少年示意眼前的身影坐下,他也仍旧坐在原位。只见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身旁的茶杯,一边摇头,一边吹开茶杯里的热气,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在下甘州刺史,辛柏,见过两位,因外出公干,有劳两位公子等候多时啦!”辛柏踏着四方步,看似恳切,却又不疾不徐地边走边拱起手,貌似恭敬却又居高临下。
见到辛柏进门,文人打扮的少年微笑着对他回礼,但是那位圆领官帽的少年却无动于衷。他直直地坐在座位上,冷冷地盯着辛柏。
面如冠玉的脸颊在门□□来的阳光下留下影子,线条精瘦却流畅,刀锋般的剑眉透着俊朗的英气,气质干练却儒雅,清透的眸子反射着门外苍俊的柏树,遥相辉映,碧波照人。但是,他的眼神却像一杆锋利的长枪,寒冷阴森,又直截了当,直戳人内心最隐晦的所在。
辛柏被他瞪得发毛:“两位公子何许人也?看穿着打扮不像是我们本地人,倒像是云都来的,不知来我甘州有何贵干?”
“在下南衙李延昭,辛大人有礼。”圆领官帽的少年开口。
“这位是刑部郎中,也是当朝宰府薛祚明大人的儿子,薛晞。”
听完李延昭的介绍,辛柏了然:“请两位大人稍等,一刻钟后请移步公堂。”说完,辛柏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辛柏的背影,薛晞忍不住问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甘州有两个柱子,这两个擎天柱为陛下,为社稷托举着甘州。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一位是甘州营的校尉,崔荆;另一位就是辛柏大人。”李延昭回答道。
“的确,咱们这段时间观察了这么久,这里到处欣欣向荣,一片生机。”薛晞倒是对辛柏肃然起敬。
“但是那案子,咱们毫无头绪。”薛晞担心道。
“所以咱们主动出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看看辛柏和崔荆有什么动作。”李延昭说道。
“希望他们都与此事无关。”薛晞叹了口气。
甚至不到一刻钟,衙门的捕快便在门口邀请李延昭与薛晞移步。
公堂门口,衙门里所有官吏均以整肃列队,只见辛柏站立于衙门口,拱手作揖道:“将军一路辛劳,在下有失远迎,多有得罪。为稳妥起见,请将军此刻,于我甘州大小官吏面前宣读圣旨。”
“陛下没有圣旨,只有一道密旨,请您一个人仔细核验。”李延昭说完,便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了一只黄金的锦囊。
辛柏双手接过,打开锦囊,里面只有一张撒着金粉的红批信笺:“卿驻甘州,何其辛苦;年关将至,速战速决;钦差李氏,公正无私;如朕躬亲,便宜行事。”
辛柏将信笺叠好,还给了李延昭,然后,便率众人行礼:“臣辛柏,率甘州刺史府僚属,恭请圣安。”
“拜见大将军,薛大人。”
李延昭和薛晞客气地招呼了大家,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开始引入正题。
“各位,本将上承天恩,下达民意,寒冬腊月来访甘州,实为两件事。其一,突厥来势汹汹,陛下托付本将为主帅,务必在年关之前将其解决。甘州大营的将士和百姓熬到今日尤为不易,定要让他们过个好年。”
“其二,陛下听闻辛大人治下有方,甘州城虽然连年战争不断,但是百姓却自得其乐,不愁吃穿,从未有过暴乱。故而特地命在下和薛晞前来跟辛大人和各位大人取取经,将您治下的经验带回去,编制成册,给各个地方好好学习学习。”
“本将的话说完了,各位大人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咱们好好解决。今日过后,本将将要奔赴甘州大营备战,南衙禁军和所有军需物资随后便到,甘州城一切军需供给不得有误。”
“谨遵大将军令!”起初,甘州城本来就是为了战争筹备而建立的,一代又一代的刺史太守都在奉献一生来守护这片战火里的沃土,所以,李延昭说得自然不成问题,大家也都信心满满,这场见面会很快也就解散了。
辛柏没走,等最后一个人离开之后,如同李延昭预料的那样,他才应该开始真正的“表演”。
“李大将军和薛大人一路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了。”辛柏一边说着,一边捋着官袍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辛大人可是还有什么疑问?”李延昭从主位上下来,顺势坐到了辛柏对面。
“在下没有疑问,在下只是在等着将军您呐。”辛柏说道。
“辛大人这是何意?”李延昭问道。
“李大将军是什么人,在下很明白。”辛柏胸有成竹
“辛大人想多了,晚辈来此仅为击退突厥罢了。当然,陛下绝对不是信不过您和崔将军,只是年关将至,有人帮忙总比没有强,效率高点。”李延昭解释道。
“这个解释可以应付下面人,但是应付不了我啊李将军。另外,崔将军只是个普通校尉而已,您倒是也不必这么往心里去。”辛柏无奈地叹了口气。
“哦?辛大人这是看不上我的能耐?”李延昭先发制人。
“将军西南大捷,我等的确叹服。只不过,甘州的外患与海寇不同。海寇者,居无定所,流窜作案,充其量停留在岛屿上安家,其中大多是逃兵和难民。将军一往无前,麾下将士神勇无比,将周围的岛屿分而治之,自然可以将其各个击破,立下不世之功。”
“辛大人怎么知道!?”李延昭惊讶。
“在下毕竟年岁大了,虚长这许多岁,总比将军稍微多了些经验。”辛柏平静地回答道。
“请大人接着说下去吧,在下洗耳恭听。”李延昭恭敬了不少。
“不敢,不敢。天冷了,与突厥速战速决固然重要,但是,您若是想消灭他们,那绝无可能。”辛柏的语气自信且坚决。
“因为突厥长居草原,世代游牧,传承悠久,就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在草原上的战力远非海寇可比,所以,就算是大挫敌军,我方损失也难以估量,这样的死战咱们不能打。”李延昭说道。
“将军不愧为当朝武状元,陛下器重之人。宠辱不惊,大战临阵之前还能有如此冷静的思考,着实让人佩服,不愧为赵郡李氏之后。”辛柏说道。
“多谢辛大人,在下惶恐。只是辛大人,您的话还没说完吧?”李延昭拒绝了辛柏的马屁。
“所以啊,这场仗不需要您来打。换句话说,如果您真的是来打仗的,为何让我等在城门口白站了半个时辰?而您,带着刑部的大人在我甘州县衙门口突袭?”辛柏质问道。
李延昭还没来得及回答,师爷锅着腰,手里攥着一摞案卷,悄悄从一旁递到了辛柏的手中。辛柏好像知道里面写的什么,草草核对之后,便胸有成竹地继续说道:
“千牛卫办的事情,不是贪官就是污吏,不是为了军饷,就是为了辎重粮草。我自信,甘州大小官员一心为民,呕心沥血,死而后已。”
“甘州与其他州县不同,辎重不归刺史府管理,军饷则是直接由户部特使护送到大营,他们自己发放。您潜入甘州城半月之久,半月前,所有人都在忙着秋收,并没有任何突厥进犯的消息。您逗留这么久,不去军营,没有南衙禁军,不传召下官和其他官员,身边既没有兵部的大人,也不带着工部和户部的主管,却带着刑部的薛大人,可见您既不是为了军饷,也不是为了辎重。”
“所以,大概是粮草出了问题。亦或者是,陛下觉得,我的官做到头了吧。”辛柏说完,便慢慢站了起来,双手缓缓举过头顶,摘下了官帽,放在李延昭手边的桌子上。
“我辛柏此生,无愧天地,无愧本心。今日之事,只求将军保住我妻儿的姓名!”辛柏说完,视死如归。李延昭惊呆了,他一句话都没说,这位辛大人未免过于夸张了,甚至过于谨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