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叶在大堂内踱着步。
她又一次停在了客栈门前,探身看向门外。今夜客栈格外冷清,弟子们被她早早赶回了房间。
廊下灯笼在风中摇晃,月光洒在地面上,将灯影扯得忽短忽长。
空气里还浮着淡淡的茶香,混着料峭夜风,在这个夜晚反而显出几分叫人忍不住心悸的萧索来。
门外忽传来重物在风中疾速划过的呼啸声。
明月枝一行人在空中刹住脚步,将将落在客栈门外,便见寒叶长老立马迎了上来,眉头紧锁,神色焦躁地看向南清骊:“阿骊,你父亲可回来了?”
南清骊拱手回道:“父亲方才回来过,听闻大师情况有变,已折回琉璃城。”
寒叶蹙着的眉间微松了松,眼里的焦灼却未散。
目光环视了一圈,似乎是在找谁,但目光茫然没有落点,只觉得眼前人影幢幢,反应过来后才招手:“明月呢?”
明月枝连忙上前:“长老,我在这。”
视线终于落到实处,寒叶像是才回过神,哑着嗓子扬手道:“快过来,你大师有话要与你说。”
“长老,大师怎么会突然…”明月枝快步上前,声音有些发紧,几个时辰前去探望时,大师分明还精神矍铄,怎会…这么突然?
寒叶面色凝重地带着她来到南明子房门前,拍拍她的肩膀,轻叹一声:“你进去就知道了。”
明月枝踏入室内,烛火被穿堂而过的风扫得晃了晃。
南明子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浮若游丝,见她进来,他抬了抬眼,温笑道:“你们回来了。”
“大师,您…”明月枝站在门口,不敢相信地望着榻上此刻面如纸色之人,声带好似被石子压住,她半晌才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您之前是在骗我吗?”
南明子弯了弯眸,先笑了,语气很轻松,甚至带着几分从容的玩笑:“是啊,不光骗了小友你,还骗了你寒叶长老。她这会儿大约要气坏了吧,她那半路出家的医术名声,这次怕不是真的要栽在我这个不配合的老东西手里了。”
眸间酸涩涌动,明月枝轻抿唇角,垂眸盯着地面青砖,好半晌才重新出声:“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吗?”
南明子静静地注视着她,眼中含着温和的笑意。待她面色渐缓,才缓缓摇头。
见她仍不肯上前,他轻叹了一声:“小友,人如烛火,总有燃尽之时,修行再久,也难逃归途。我能了却心愿,还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走完最后一程,已是这世间莫大的幸事。”
“小友聪慧,定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实在不必为我伤怀。”他指节轻按榻沿,撑身朝她招了招手,“再者,我此刻不过是回光返照,时辰不多,可不是来看小友与我愁眉苦脸的。”
“而是确有一桩事,想厚颜麻烦小友。”
他神色原本平静,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调侃,唯独说到此处,声音低了下来。
明月枝喉间生涩,阖目定了定神后,才踏前几步正色回道:“大师言重了,有什么吩咐,大师直言便是,晚辈定当全力以赴。”
南明子笑着摆手:“不需要小友全力以赴,只要小友稍稍尽心即可,便是不能尽心,我相信那也绝不是小友之过。”
“不过在此之前…”他取过案头的锦盒,“还是希望小友能收下这份礼物。”
“这是我年少游历时偶得的一块璞玉,因不知如何雕琢方可显其本色,只好搁置至今。”
“直到见到小友,才觉这块璞玉找到了堪配之人,与其费心雕琢它,伤其本真天然,倒不如赠予小友,全了与它的缘分。”
锦盒中的璞玉润质天成,带着玉石特有的清寒之色,却又莹润得像是从月光上凿下了一块,光华从石质深处敛散而出,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明月枝没有伸手去接。
南明子轻笑:“小友此次若再推辞,可就是在欺负我这将死之人了。我要走了,这东西我也带不走,总要为它寻个好归宿。”
明月枝垂眸沉默,片刻后方抬手将锦盒接过,抬眼肃色道:“大师需要我做什么?”
“我想请小友与寻舟同行历练。”南明子缓缓道出请求。
明月枝转眸望向站立在另一侧、一直默不作声的江寻舟,抿着唇沉默少顷,还是端正答道:“大师,此事晚辈恐怕难以胜任。”
“寻舟,你先出去。”南明子对江寻舟道。
房门开阖后,南明子才重新看向明月枝,缓缓开口道:“小友可是介意他的身份?”
他知道,明小友那一日在无常境救下寻舟时看见了他帷帽下的脸。
他灵根未全,面上还有鳞片未退,加上编织幻境的能力。依明小友之聪慧,只需稍加思索,便能猜到他的真实身份。
大师既然问了,明月枝也不再回避,开门见山问出疑惑:“大师,您…为什么会收一只幻水做徒弟?”
南明子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麂皮册子,递到她手中。
“这是水云观代代相传的旧册,乃千年前水云间弟子的遗物。上面曾写到,当年叶剑尊与奚祖师想到了化解沈修水心结的方法,便是出海寻一幻水。”他轻咳一声,气息渐渐弱下去,“只可惜还没来得及,沈修水便已发难,南明渊被毁,水云间也近乎夷平,有弟子在残存的建筑里找到了这本手册。”
明月枝打开翻看,这册子年岁久远,麂皮早就皱得不成样子,其中最皱的一页上这样写道:
今日三月初三,师傅与剑尊于厅前议事,师弟侍奉在侧,偶闻剑尊下月将出海寻一幻水。此事月前便有风声,言师傅与剑尊近来遇险皆因沈宗主心生魔障,而幻水或可解其心结。众弟子皆暗中打探名额,欲随剑尊出海,或为增长见识,或为历练己身。吾虽不知幻水为何状,亦不知其解法,但望能入选,非为见识或历练,实因日日早课疲累不堪,欲借此暂遁也。
同屋师姐闻我此言,皆笑我为懒虫,吾心中亦笑。岂不知“日上三竿吾懒起,卧听风吟竹叶里。”乃人生一大乐耶?师姐糊涂也!
这是一条来自千年以前某个小弟子的日常手记,字里行间有些妙趣横生。但从内容上来看,可以发现早在千年前,叶前辈他们已经有了要将过去那些事情铺展在沈修水面前的想法。
只是大约是幻水难寻,亦或者沈修水动作太快,还没寻到便等来了水云间被毁的那一日。
“我捡到他时他身上受了些伤,想起宗门传下来的这本小册子,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些缘分在。”
“我也知道这只能解释我收他做徒弟的原因,并不能说服小友应允我如此托大的请求。”
“他身份特殊,性情寡离,在世又无亲近之人,我怕他走错了路。既已入我水云观之门,但望他能承我水云观之训。惟愿有朝一日,他能识得乾坤之大,亦能怜知草木之华。”
“也正因如此,我才盼着他能有缘结伴小友历练一程,还望小友看在你们曾合力破开无常境的情面上,日后能对他看顾一二。”
……
明月枝从房间走出来,看向隐在暗处的江寻舟。他还是穿着那一身黑衣,头上的帷帽却已摘下。
晦暗的光影里,依稀可见一张秀气的脸,面颊上的鳞片也已经消失,模样依旧是雌雄莫辨的,只是面部轮廓褪去了初见时的那份稚嫩,整个人都渐渐显出几分少年时期的硬朗与挺拔来,像是陡然发现一段竹拔节而长。
明月枝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才缓缓移开目光。
灵根全,则蜕为人。
这是《沧渊录》对幻水一族的介绍。
大师用心良苦,用尽最后的余力托举了他,但愿有朝一日这位水云观唯一的传人,能真正通晓他过去曾接受了什么吧。
*
街上梆子敲了四声,寅时已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
明月枝回首看去,大师身上有近两百枚灵针,针尾勾出丝丝缕缕的灵力丝线,一半握在寒叶长老手中,另一半则控在东方既白指间。
不久前大师情况再度恶化,寒叶长老再次为他施针,但这一次识海溃态来势汹汹。
加上这施针控灵的术法对施针者灵力消耗巨大,纵然寒叶长老已将全身灵力都用在控制大师识海之上,依旧力不从心。
师姐与她一起上前帮忙,但二人修为并未达到可以自如飞针的地步,又把握不准各个灵窍中灵针的落点,寒叶长老怕她们跟不上她指点的动作,反倒误伤大师,便也只能作罢。
本要收针再行另法之时,东方既白从门外进来,说他可以试试。
起初寒叶长老同样不相信他能随她操控此等术法。他也不多做解释,只拈针飞出,灵针稳稳落在其中一处灵窍上,顿时令寒叶长老刮目相看,又伸手指点了几处,皆一一落实。
这才信了他的能力,直夸明月枝捡了个十分了不得的帮手。
明月枝不便解释,只能默认。
“温华,悬光回来了吗?”
神庭上的灵针拔出后,南明子从昏睡中转醒,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天色。
他方才晕晕沉沉中好像听到了梆子声,不知道现在是几更天了。
本已经决定要了无牵挂地走,不知怎的,听到寒叶总喃喃念叨悬光就快回来了,突然有点舍不得,总想着再等一等,再撑一撑。
想来生而为人,终究难逃七情六欲,纵他修习清灵多年,临到头了,也避不开“贪执”二字。
“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很快的,你就不要再睡了。”寒叶轻声道。
南明子点点头。
许是心境使然,屋子里总有些令人心悸的冷寂。
明月枝跟薛灿上前,在四下又多点了几盏灯,室内更亮了些。
客栈外响起呼啸的风声,随之而来的是连迭的脚步。
明月枝等人迎出门去,回来的人正是悬光。身旁还有一位头戴风帽的女子,风帽已经掀下,露出一张经过岁月沉淀,雍容而英气的脸。
她身着一袭赭黄锦袍,外披一件银线绣牡丹花纹的深色斗篷,襟口缀几枚云母鎏银扣,腰间束一条嵌玉乌金带。
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深邃如潭,凛凛然威仪自生,步伐从容而稳健,正从楼下大步迈来。
“你终于来了,守山他…”提心吊胆坚持了一夜,到底是熬不住了,寒叶在一众小辈面前也忍不住红了眼。
薛澄川并未多言,抬手安抚地拍了拍寒叶的手臂,朝她轻轻笑了笑,旋即摘下身上的风帽与斗篷,迈步进了门。
南明子听见声响,慢慢抬头。
她站在门边,昂昂如一棵松,这么多年一直没变。
他不禁笑起来:“你来了。”
“来了,该是没晚吧。”她也笑。
“自是不晚的。”
“我近日忙得很,琉璃城水患又发,昨夜我才领着人将将平了水患,还好你赶巧了,不然我都没空来看你。”
“那还真是我赶巧了。”
明月枝守在门外,房间里响起小泥炉中燃起炭火的哔剥声,她听见杯盏也响了几声。很快,有茶香从房间漫到外头来。
很不一样的茶,明月枝忍不住垂目轻嗅。
她从未闻过这样的茶香,像是一股暖流不疾不徐从心中缓缓流过,又像是一瞬间被极致轻柔的鹅绒包裹,一切冷与寂都在茶香蔓延过来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忐忑不安的心悸被一点点驱散,连呼吸都无法克制地变得轻盈。
“茶好了,二位老友不如赏脸,也来喝一杯。”房门里传来南明子干脆利落的声音。
寒叶垂眸轻笑,摇了摇头,似有几分叹息,又有几分忍俊不禁,随即便与悬光一同迈步进了门。
薛澄川则转头探向门外,冲明月枝等人抱了抱拳:“诸位小道友,今日薛某带的茶与冷泉不多,不便与小友们同享。他日小友们若有暇前来琉璃城玩耍,薛某定当以香茗款待,请诸位畅饮。”
她说话的语气很是轻松,就像是在拉一场家常,但威仪凛然,谁都不敢真当儿戏。
站在外面的小辈们皆垂头与她还了一礼。
寒叶又朝站在门旁边的明月枝招招手,明月枝会意,抬手将房门轻轻拢上。
“你还有空逗小辈们玩。”
房内传来略带调侃的声音,随后是絮絮叨叨的谈话声,大约是在谈论往事,不时夹杂着几声轻笑,倒也热闹。
一盏茶后,房内的声音突然停下。明月枝本倚在栏杆旁,听见动静消失后便直起身来。
下一刻房门打开,明月枝等人还未及进房。
便已有声音传响在耳侧,语气平静而释然:“吾尘缘已了,多谢诸位小友相送,望诸位小友珍重。”
明月枝快步走进房内,只见桌边长凳上,大师安然垂目,阖眸而笑,已然坐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