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那厢明月师姐离开得不带一点儿留恋,薛灿又回头看了看明明距离明月师姐不过三尺却连一个眼风都没得到的东方既白。
她好歹都得到了一个拍拍呢,还是师姐主动抬手拍的肩,软乎乎的。
再看东方道友,师姐都已经离开了,他还站在原地没动,只低着眸盯着地面,难道石板缝里有金子么?
薛灿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抻了抻脖子,才发现他看的是原来旁边空摊木板上的东西。
一大枝山楂还有一根刺梨藤,似乎是被人随手扔在那里的,鲜红的山楂果都摔落好几个。
唉,不对,这东西看着眼熟,好像是方才寂剑门一个男修手上拿的,那人当时还红着脸,一副想把果枝往师姐面前递的模样呢。
所以…
作为“自认”的合格型八卦选手,薛灿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儿不对劲。
但她没有时间去品味这点不对劲了,因为她突然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
“师姐…”薛灿将竹碗往胡娘子摊上一放,就追了上去。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刚跑到客栈门口,就见师姐在楼梯前停下了脚步,正抬着头往二楼看。
客栈二楼正对大门的楼梯上,此刻正站着一个人。
黑衣与黑色帷帽将他整个人包裹,让他看起来像是一道站得过分笔直的影子。
店小二甩着白搭巾在二楼上小步跑着。
回廊尽头那扇前几日用来挡雨的屏风被往里面挪了挪,露出嵌在墙上、刻了鱼戏莲叶纹的花窗。
微风从镂空的窗间孔隙中拂进,轻轻挑开了黑色帷帽的一角。
晨光也随之跃来,恰逢时机地照亮了他的眉眼。
明月枝这才注意到,这人额心除了从前见过的那颗小而嫣红的胭脂痣外,还另有一道红痕。
像是被锐物深刻划过后,结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消褪的疤痕。
因为格外深重,反而给人一种感觉,仿佛这道红痕是从骨骼下生长出来的、铭于肌理之间的与生俱来的印记。
在澄明日光下醒目得有些异常。
薛灿也忍不住轻“啊”了一声,虽然就那么短短一瞬间,但她确定自己没看错。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小江道友面部其它地方,上次在无常境中最多只看见他的眼睛。虽说后来他将身上的那件黑衣服脱下来为他们的藏身之地遮蔽,但头上那顶帷帽依旧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这次虽然还是没有露出来多少,但薛灿偏头想了想,小江道友的胎记还蛮罕见的,已经足够令人印象深刻了。
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件事,而是——
薛灿将视线小心翼翼地转向师姐,目光不断在一楼与二楼之间逡巡,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但也只能在内心暗暗祈祷:两人可千万别打起来啊!她现在的能力,可还什么忙都帮不上呢,顶多在最后收拾残局的时候,帮忙给老板赔钱。
再退一步说,她虽对这位小江道友也心存几分嘀咕,但大师尚且伤重仍在卧床,他们要是就这么跟人家唯一的徒儿打起来了,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各种念头在心里翻来覆去,薛灿嘴巴动了动,想说两句活络一下气氛,但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原地干瞪眼。
不禁在心里唾弃自己:偏偏在这个时候嘴巴上浆糊了。
直到身后传来几声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薛灿扭头看去,这才觉得自己找到了救星。
东方既白正跨过客栈门槛走进来,手里居然拿着那两簇被扔在木板上的果枝。
她好奇地瞥了眼东方既白手里的果枝,本来想问他怎么把这个拿回来了,但眼下的情况显然更急,便把话咽了回去,连忙“嘶嘶”地朝东方既白递了个眼色,边往他身边挪,边朝上示意。
“东方道友,看见了吗?”
等凑得更近了些,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些:“你说…师姐会不会跟他打起来啊?你知道他们之前有什么过节吗?能不能上去劝劝?”
正说着,薛灿突然瞥见楼梯上的江寻舟动了。
她瞬间更紧张了:“诶诶诶…他要下来了!”
东方既白抬眸往上扫了一眼,目光只在江寻舟身上停了一瞬,便转开了,落回明月枝的背影上。
“不会。”
声音很轻,但薛灿看得清楚,他说这话时,眉梢蹙了一下,原本就不好接近的神情,此刻更添了几分不好惹的意味。
叫薛灿心里直犯嘀咕: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觉得,说不定师姐还没跟人打起来,东方道友就要忍不住跟人动手了?
这让她对东方既白的话半信半疑,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去叫人来管管。
但下一刻,她就发现,东方道友说的是对的。
……
明月枝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她看着隔了三尺距离、与自己相对而立的人,眼皮半遮,掩下眸中那点燥郁,语气没甚波澜地道了一句:“借过。”
旋即也未待人应答,便径直迈步往前。
只是在迈步的瞬间,她的脚尖又迅速向左前方轻移了半步,刚好与本要侧身让步的江寻舟擦肩而过。
客栈楼梯后的左侧方开了一扇门,那是后院的入口。
今日是镇上大集,客栈门前的石墩上坐满了歇脚的人,有啃煎饼的,有逗怀里娃娃的,闹哄哄的声响全都能飘进来。大堂里说话不方便,老板便临时在后院用屏风辟了个可供议事的地方。
这会南清骊正在后院跟镇长一行人议事,隔着竹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先这样吧,多谢镇长了。”
“您言重了。”
南清骊收起名册,一边撩起竹帘一边同镇长商道:“另外,关于为这些无辜受累的百姓在官府备案登记,以便他们日后申请户籍落地一事,也请您多多上心。”
“这是自然,有贵宗文书相佐,县令那边我们也好有个交代。”镇长拱着手应下,又寒暄两句才带着人离开。
明月枝静立在一旁,在心底捋清了脉络,猜测方才那人定是这牡丹镇的镇长。
见师姐还在低头翻看名册,便提步上前道:“师姐,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南清骊闻声有些惊讶地“嗯”了一声,这才发现明月枝还在大堂里,连忙合上名册迎过来:“怎么还没去休息?”
她唇边笑着,眉心却轻轻蹙起,视线落在明月枝肩头,那处本有一个洞穿整个肩头的伤口,紧挨着锁骨,前几日替她上药时,伤处还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刚刚跟人说了会话。”没说方才在客栈外的事情,也没说方才在客栈内的事情。
只轻描淡写带过,又往前凑了凑,目光落在南清骊手中的名册上:“师姐,眼下还很忙吗?有我、或者我们可以做的吗?”
明月枝指了指客栈里其他几人。
薛灿早就在旁边候着,见师姐点到她,立马笑嘻嘻地凑过来,手里还拿着刚刚从刺梨藤上揪下来的两个小果,她没见过这种小果子。
南清骊被薛灿的模样逗笑,抬手用卷起的名册轻轻敲了敲两人的上臂:“哪有什么事要你们做?知道自己是伤患,早些去歇着才是要紧的。”
“可这名册…”明月枝看向南清骊手中那一沓不算薄的名册。
“这是早先救人时,父亲与寒叶长老特意叮嘱的。”南清骊将名册往她面前递了递,让她看清上面的字,“考虑到后续要跟尘界官府交接,便托镇长安排人将救出来的人按序登记,造了这本名册。”
明月枝点点头,又问:“那救出来的人呢?可还需要人手照料?”
“都安置在镇头西边空闲的排房里,这几日是镇民在帮忙照看,万姑娘和刘姑娘也在那边。”南清骊顿了顿,又补充道,“眼下此事已经上报郡县,郡府的人不日就到,到时候交接完便妥当了。况且还有寂剑门的道友帮忙,你只管放心便是。”
她手指捻着名册边缘,想起什么似的,又道:“方才翻这名册,是因为昨日听万姑娘说,除了这次受无常境影响的路人,还有些从前误入境中的人,也慢慢想起了些往事。我便让镇长请人一并记下,附在名册后面。想着以后若是有人想回原籍,也好凭着记录,帮他们寻到回去的路。”
风从后院吹来,竹帘轻轻晃动,明月枝沉默了片刻。
“可这么多年过去,对这些人来说,故乡只怕也早已物是人非了。”
“虽是如此,但总要好过连‘回去’的念想都没有。”南清骊低叹一声道,“终究是无妄之灾,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尽人事罢了。”
话题陡然沉了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街上的笑声偶尔飘进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哎呀,师姐,咱们别这么悲观嘛!”眼见气氛不对,薛灿连忙凑过来,眉头努力拧出几道老成的纹路,双手比划着,“想想大家好歹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日子嘛,总是往前走的,今天过了有明天,明天过了有后天!就算从前物是人非,念想不再,可往后认识新的人、做新的事,做着做着,新的念想不就自然而然长出来了嘛!”
“反正人生最重要就一个字,做!”
她声音清亮,像雨后初晴时在树叶间跳动的日光,蹦蹦跳跳地跃来,直熨帖到人心里。
明月枝与南清骊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南清骊伸手揉了揉薛灿的头发,促狭道:“人小鬼大,倒是想的明白。”
但经过这样一番宽慰,几人面上都轻松了些。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南清骊回头瞥了一眼。是徐既望正好下楼来,见几人还在说话,便自在一旁等候。
先前两人约好,等她与镇长议完事,便去最后验视一次南明山。
南清骊朝他点头致意,目光扫过他身侧时,才发现站在那里的江寻舟。
这位江道友总是一袭黑衣,人又出奇沉默,让人一不留神就忽略了他的存在。不过他似乎也不在意,在玄微宗淬体的那段日子,也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后来更是一言未发便要下山,还是青山接到守山弟子用灵鸢送去的消息,才知晓这件事,紧忙备礼送他。
不过说来也巧,阿枝与他还是同一日离开的,那日半夜阿枝离开,这位江道友则是在清早天才刚亮时离开的。
两人还恰巧在无常境里碰上了。
“江道友,大师可醒来了?”南清骊收回思绪,微微拱手,语气带上几分关切。
江寻舟从帷帽下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道友眼下是要出门?”南清骊又问。
“是。”帷帽里飘出一个简单的字,尾音促而急,仿佛多么焦灼。
南清骊见他音色紧绷,便没再追问。
倒是站在一旁的徐既望出了声:“江道友若是回水云观,可与我们结伴同行。”
江寻舟没作答,只沉默地立在原地,帷帽下的目光辨不清情绪。
大堂里的空气静了几瞬,连客栈外飘来的喧闹都淡了些,场面透着几分冷意。
不过片刻,众人忽见他迈步,径直往客栈大门走去,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视线里。
“江道友怎么走这么快?是害羞了么?”薛灿看着门外空荡荡的方向,小声嘀咕了一句。
总不至于他跟清骊师姐跟徐师兄也有过节吧,那他过节可真多。
这的确让人捉摸不透。
但毕竟还有正事要做,南清骊再次对明月枝道:“阿枝,你肩上的伤还没好,好生回房休息,别再耗着了。”
说罢又转向薛灿,抬手拍了拍她的肩:“你若是不想歇,便去外头逛逛也行,只是千万不要乱跑,记得早些回来。”
薛灿连忙点头,乖巧应声:“我知道的,师姐。”
“还有,那个…”南清骊忽然顿了一下,走之前又拉住明月枝的小臂,眸光随意地往大堂角落扫了一眼。
见东方既白正站在陶瓷墙前,不知在看什么。她声音压得低了些,囫囵道:“叫他也去。”
但又见明月枝垂着眸,似乎没明白自己指的是什么,又补充了两个字:“休息。”
明月枝顺着她的视线往东方既白处略瞟了瞟,只点头轻“嗯”了一声。
待南清骊与徐既望出了客栈大门,明月枝才抬手按住眉心,轻轻揉了揉。
从客栈外到客栈里,原本早就想回房间歇着了,耽误了这么些时间,她现在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浑身都透着股说不出的疲惫。
也没再说话,直接上了二楼。
薛灿连忙跟了几步,可师姐的步子迈得急,她刚踏上楼梯几步,便听见楼上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是师姐关门的声音。
“我们要做什么吗?”薛灿站在楼梯中间,往下看向楼下的东方既白,小声问道。
她觉得,师姐方才那副疲惫的模样,多半是因为江道友。
但心里实在拿不定主意,怕东方既白没听懂,又连忙解释:“我是说,师姐跟江道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帮他们解开?”
误会?东方既白微敛了一下眼皮,目光从陶瓶上移开,却没回答她。
怎么一个两个都不说话了?
薛灿撑着下巴,趴在扶手上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捋了一遍,从师姐见了江道友蹙眉,到东方道友不接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片刻后,她仿佛悟到了什么,壮着胆子又问道:“东方道友,你是不是跟明月师姐闹矛盾了呀?”
不然怎么会连有关师姐的问题,他都不回答了。
“不是。”隔了几息,楼下终于传来一道浅淡的声音。
原来还是会回答的。
薛灿眼睛亮了亮,又追问:“真的吗?可是刚刚清骊师姐还让师姐叫你去休息,师姐都没跟你说,直接就走了。”
楼下没再传来声音。
薛灿等了一会儿,见没回应,只好扶着楼梯探出头,往东方既白的方向看去。
喜来客栈的一面墙上,楔了十块厚实的木板,上面整整齐齐摆着成排的陶瓶瓷罐。
都是往来商船在牡丹镇不远处的渡口浅泊时带来的,商船常在水上走,物资耗得差不多时,管事便会在临近的渡口采买,但采买的往往是必要物资。
像烟叶、酒水或者打牙祭时用的零嘴,船工们若想要,则需自己添置。但船工们走江阅川,见的世面多,哪里会那么舍得把钱花在这个无甚乐趣的小镇上。
这个时候传统的以物易物便会派上用场,用来交换的器物常常是过去积下来的货物,其中又尤以可存放时间长的陶瓷居多。
客栈老板便是用价格低廉的村酒或者乡茶收下了这些虽称不上精致但也能算别致的陶瓷器物,一旦有打尖的客人或者镇上的镇民看上,便是一笔额外收入。
东方既白此刻就站在这面陶瓷墙前。
长袖顺着抬起的手臂滑落,露出半截腕骨。
东方既白踱着步子一个个看过去,最终停在一个广口短颈的陶瓶前。
瓶身带竖纹,颜色略古朴,无论是红山楂,还是黄刺梨,它皆能与之相衬。
他将陶瓶取下,再将果枝放入其中,随后坐在临窗的桌前,指尖捏着一把小巧的银剪,低头对着刺梨藤细细修剪。
身侧的窗半开着,微风拂过,瓶中枝叶簌簌动了几下,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
他肤色冷白,沉目不说话时,总仿佛带着雪积成冰的温度,哪怕身上那一袭绛裳灼灼如火,也依旧令人退避三舍。
此刻日光落在小银剪的剪轴上,在他面上反射出两道幽光。可他仿若未觉,依旧认真地修剪枝条,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了手中这一件要紧事。
叫人一时之间不敢轻易再扰他。
薛灿悄悄将探出去的头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