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到明月枝一行人从小山丘上下来后,南清骊本计划着去南明山上叫上那些昨晚上在水云观就地歇息的弟子,山上还是清冷了些,加上修行之人大多在年纪还小的时候便拜师入宗。
此番既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也不好让他们做那红尘槛外人,能顺势在尘界长长见识也好。
只是没想到在山道上便恰好遇见了他们,一群人说说笑笑,手里拿着不知从哪个山头薅的半树野山楂与几茬刺梨,叽叽喳喳的嘴里就没停过。看见南清骊等人后,才收起了面上无法无天的笑容,敛容肃目地跟在他们身后,小声说着话。
明月枝也没听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个个都压低了声音,只觉得身后像是跟了一群蜜蜂,嗡嗡叫唤着,偶尔挤出一声没憋住的笑,又彼此推搡几下。
……
“你去…”几个挤成一团的弟子推搡道。
“我不去,你去…”
“去问谁啊?”
“问…”对哦,问谁啊。
一位白衫女修先点了点前面四道人影,又有些迷茫地点了点自己的唇,继而抱紧了自己的剑。
片刻后,他们似乎选定了一个人。
“现在谁去?”
“我不敢,在迷魇谷那回就觉得她跟大师兄是一挂的,冻死人了,还能说会道的,万一碰一鼻子灰呢。那我多丢脸。”
“那我也不敢。”
“她是你们玄微宗的,你怎么不去?”
“那我去?”一个手持山楂,并不时修剪杂余枝条的男修,抿抿唇,深吸一口气,面上多了些显于颜表的心思。
“你?”白衫女修盯着他看了一会,旋即拧眉道,“那还是我去吧。”
“不是…你什么意思。”
总之,众人几番拉扯后,觉得只有明月枝能堪当为他们解惑的大任。
大师兄他们是不敢指望的,平日里就是块冰山,没啥正经事的时候他们都不敢找他,虽然这几日不知道因为什么,他貌似比平常要和蔼上几分了,但依旧“冻人心魄”,他们等闲不会去招惹他。
南清骊是悬光仙尊首徒,还是其独女,十多年前便打响了她在修仙界的名声。一个人若是太过天才,便只能生出仰望之心了,他们没这个胆子去勾她衣袖。
那位绛裳道友倒看不出其修为深浅,但气势太强,容色又太过张扬,容易让人望而却步。况此前又从未见过,想打招呼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贸然拉衣袖有些唐突了。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了明月枝,玄微宗的弟子就不用说了,连寂剑门弟子中也有两位与她在迷魇谷时就见过。大家心里合计了一会,虽说从前见明月枝时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连眉头都蹙着,总叫人不敢与她多说话。
但今日却发现她气韵平和了许多,又有玄微宗道友解释说她已经突破筑基,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些心结已经解开了。如此一来,便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所以众人合计来合计去,得出一个结论,也只有明月枝的袖子可以让他们拉一拉了。
临到街上,眼见前面不远处就是客栈,知道弟子们跟着他们也不会自在,南清骊跟徐既望都跟弟子们打了招呼,告诉他们可以自行游玩,只入夜前在喜来客栈汇合便是。其余等等不过是寻常嘱咐,要他们谨言慎行,不可口无遮拦,更不可任意妄为。
明月枝早发现了薛灿的身影,经过一夜忙碌,她身上已现稍许疲惫,便计划着先回客栈去睡上一觉。正欲抬手同薛灿打招呼的时候,衣袖不知被何物绊住。
她回头看去,是一个头顶系嫣红发带的白衫女修将她衣袖扯住了,她身后还跟着一众挤眉弄眼一脸好奇的小弟子,女修男修皆有,且看向她的眼神都无比地亲和。
明月枝挑了挑眉,她平素对外少言也不怎么笑,加之悬光仙尊小弟子“不堪大用”的名声在各仙门里即便不算如雷贯耳,也当是耳熟能详的。所以别说外宗了,便是玄微宗里,也鲜少有弟子会选择主动与她搭话。
像今日这种扯着她衣袖还带着一脸好奇、亲和与诚恳各色情绪杂糅的更是难得一见了,正欲开口,几人已神秘兮兮将她拉到一旁。
扯她衣袖的那位红发带女修张嘴说话了,下巴向东方既白的方向扬了扬,眉梢眼角都有些喜色:“明道友,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明月枝知道他们问的是东方既白。
心中只道,可算有人来问这个问题了。自报来路是宗门弟子交友不成文的规矩,也是各大宗门里长老谕师们耳提面命过的东西。
所以东方既白当初用山魅为自己做掩,她也会在白水城跟他强调,以便两方对好说辞不露馅。
一是山魅这名头新奇好用,与东方少主这张脸放在一起,十分有说服力,难免叫人放下几分戒心。
谁不想要红颜知己呢?何况是长成那样的。
二是修仙界确实就是这么个规矩。
毕竟江湖路远,道义如星,或明或晦。虽说总免不了有胡诌的人,比如待会儿若有人问起东方既白师从何方,她便要开始胡诌了,但胡诌出来的话,好歹是个能让人探寻的由头,虽不知道它是真是假,总比什么都不说让人觉得踏实许多。
只是这事,按说是徐既望早该问的。
但不知怎的,素来以讷言敏行著称的寂剑门掌门首席大弟子先前跟他们一块下山的时候,并没有过问,而是亦步亦趋地紧随着师姐的脚步,仿佛只顾着走山路了。
倒让她原本打好的一腔草稿没了用武之地。
“他叫东方既白。”她回答道。
“东方既白?”
明月枝向东扬眉,指了指已经升起的太阳。
“原来是这个东方既白,这名字真好听。”
“我只瞧他长得如此好看,原来名字也好。”
旁侧另一名女修沉吟片刻,晃了晃头,头顶紫色发带随动作轻摇:“玉貌欺阳色,君姿绝世尘。”
许是真的惊讶于东方既白的容色,不过话落的功夫她便咏出一句诗。
“此名此貌,的确绝配。”
只是那头顶系嫣红色发带的寂剑门女修听了她的话后,忙伸手捂住她的嘴,飞快觑了明月枝一眼。明月枝随即听见她压低了声音嘀咕:“呆子,你别咏了,小心人家笑话咱。”
那紫发带女修轻轻挣开红发带女修的手,目光转向东方既白的方向,遥遥一掠便收回视线,神色依旧平和,凝眉认真同那红发带道:“怎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非唐突之辈,只愿遥瞻其华彩,静仰其神韵,不越雷池之地一步,不生亵渎之心半分,所言所行绝不做不尊不敬之态,岂会沦为笑柄?”
“哎呀,我不是说这个。”红发带用手挡着嘴,在她肘弯轻撞了下,又偷瞄明月枝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是说你这诗咏得太直白,俗了,酸得人牙痒。咱们原就不适合作诗这一道,你就当放过我的耳朵,也省点口水吧。”
“……”
紫发带似没想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倒也没有窘迫,唇角反而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是我不才了。”
红发带则是顺势将胳膊往紫发带肩上一揽,拍拍她的肩,轻松道:“所以咱们就做个安静欣赏的人就好了。”
紫发带却轻轻摇头,抬眼看向明月枝时,目光依旧诚挚,不见半分滞涩:“明道友,不知这位东方道友师从何处,是哪位尊者门下之徒?我有与他结交之意。”
“你有意与他结交?”
明月枝眉梢微扬,被她那点直白的欣赏晃了下神,忍不住朝着东方既白的方向笑了一下。
心道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坦诚,便莞尔答道:“他啊,无门无派。”
“无门无派?莫非…”红发带女修倒是顿了一会,眼睛亮了亮,旋即追问,“是个游侠散修?”
明月枝张唇正要否认。
忽听见旁边两个小弟子悄声交流:“难怪我们从前都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号人,就是不知来自哪处仙山。”
已经到了嘴边的“不是”陡然顿住。
游侠散修?这念头闪过,明月枝心头一动。
是啊,游侠散修,也是个适合的借口。
原先不觉得如何,但今儿师姐的反应,倒是让她觉得,山魅这个身份,还是太暧昧了些。
她开始动摇起来。
正思忖间,眼前忽闪过一道人影。
“承蒙诸君青眼。”东方既白微微拱手,眸光清明如玉璃,“在下无宗无门,既非游侠,亦非散修。”
话音落时,他嘴角还噙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笑,仿佛清辉乍泄,溶溶月光正好在这一刻破云而出。
众人看了,只觉如沐春晖,仿佛他那一身张扬得灼灼红日般高不可攀,逼得人不敢直视的气质不过表象,实则这位东方道友当是个顶好相处的人。
这人…何曾笑得如此纯良过?
明月枝半张的嘴就这么停在半空,恍惚间仿佛听见算珠“吧嗒”落地的脆响,是正打着的算盘被拨乱的声音。
怔愣一会,只能安慰自己,好吧,按照原来的想法也不算错。
只是东方既白这一开口,先前的低语瞬间漾开层层涟漪,周遭像是活水里还被投了颗石子,霎时热闹起来。
当然,还有个闹中插播的。
明月枝挑挑眉稍,望着这费了不少劲才挤到她跟前的人,一时有些出神。她与寂剑门的渊源虽不算浅但也不算深,上辈子算上徐十六他师父老人家,统共也只认得五个。
没想到这一回因着南明山这事,不光徐十六来了,连剩下三个也都一块出来了。
“师妹,你吃山楂吗?”白衫男修举着一根很有抽象美感的山楂枝,枝头还挂着几十个红艳艳的山楂果,面带笑容地同明月枝介绍道,“这个是山里红,是那树上最红的一枝。我方才尝了一颗,滋味很甜。”
另一手握着一根刺梨藤,见明月枝看过来,嘴角弯得更甚:“还有这刺梨果儿,是酸口的,你吃不吃?”
就这片刻失神的功夫,明月枝的手已下意识伸了出去,待她意识到不该伸手时已经来不及。可就在她即将接过的那一刻,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是山魅。”这句话在空气里尤有余音。
明月枝循声转头,正撞上东方既白望过来的目光。冷白长指在空中悠悠一点,他弯起唇角,清越声线透过人群传来,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在场的玄微宗与寂剑门弟子听清楚,一字一句道:“她捡的。”
霎时间,不光说话声没了,连呼吸声都渐低了下去。唯有探究的目光愈发火热,在她与东方既白之间来回打转。
只因“山魅”这身份在修仙界本是独一档的特殊,一种美人恩难消的特殊,所以…嗯…
方才东方既白若是不加那后半句倒也还好,偏生加了,倒像是在特意挑明什么。
众人都在心里暗自揣摩着。
几要灼起的目光叫明月枝站立难安,本要去接山楂枝与刺梨藤的手倏地收了回去,转而斜睨双眸看向那个“画蛇添足”的罪魁祸首。
“我们不是说好了么?少主这回总不该是又嘴快了吧?”她用灵力传了一道音,眉间皱起的弧度像张遭了一场妖风揉搓后的皱宣纸。
“不是。”
东方既白轻倚在沿街一根石柱旁,很快给出了答案。目光还落在她收回去的手上,唇边弧度似扬非扬,不知在想什么。
便是当着众人的面,明月枝此刻也忍不住挂了脸。
“啊?”
“原来这回不是嘴快了,那便是少主存心想坑坑我了?”声音传入耳中,语气算不上尖锐,却带着几分藏不住的讥诮。
“你生气了?”他的音调里听不出情绪,反倒像真在好奇。
明月枝几乎要气笑了:“我不该生气么?少主这戏瘾见风就长,我却还没来得及搭戏台,可不得徒呼奈何,手足无措。”
那边寂静几瞬,好片晌才传回一句话。
“嗯,是我不好——”他拖长了声调,仿佛正在认真思索一个解决方案,而后不紧不慢道出一句,“那我重新说吧。”
“别,担不起,就劳烦少主闭嘴好了。”
她疑心他就是故意的,却不知他这种故意缘何而来,又为何要自作主张。
周遭目光如织,私语嗡嗡如蚊蚋,众目睽睽下不好发作,骤然抽身又显得刻意,少不得落人口实,平白再添几分谈资。
心中却禁不住喟叹,这人果真一如既往,不吝给她挖坑下绊。
但…到底是为什么呢?就这么下趟山的功夫,怎么还染上戏瘾了呢,非得多唱这一出?
难道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年寿很高很经得起折腾、还能接下这突如其来增加的戏份的人吗?
两人打着眉眼官司,不,应该说是明月枝单方面打着眉眼官司,对方疏疏淡淡如枝头一点红梅,在这烟火气里也端得自在。
只是单对于明月枝来说,这场中的气氛过于凝滞罢了。
正踌躇不知如何脱身,身后忽传来脆生生一句话:“东方道友,原来你是山魅啊?”
令人苦恼的凝滞气氛被这一声清脆打破,明月枝转头,却是薛灿正好行至此处。
想是听见了东方既白方才的话,她正微微偏着头打量东方既白,手里还捧着个竹碗,里面装的正是胡娘子馄饨挑子上刚出锅的小馄饨。
方说完话,她又顺势吞了一个。
约莫是味道好极了,一双杏眸也微微眯起。
旋即见她若有所思地摩挲下颌,两眼放光地得出结论,笑眯眯夸赞道:“难怪东方道友长得这般好看。”
她生得讨喜,一双杏儿眼圆圆,语气又如此诚恳,便显得格外憨态可掬。
明月枝心头兀地漾起丝笑意,周围也隐隐有笑声泄出。薛灿大约并非有意解围,可她的话,的确让原本凝滞的场面渐渐松快下来,那种如芒在背的灼热感,总算淡去了。
“哎,师姐,你要吃馄饨吗?”她心直口快,连性子也是这般,没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一股脑凑到明月枝跟前,用竹勺舀了几个油光水滑的馄饨献宝似的递过来,语气里满是惊喜,推销道,“师姐,你看这皮,你看这汤,你再看这肉馅,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馄饨,绝对值得一试!”
耳边再次响起私语声,但薛灿显然满脑子只有馄饨,明月枝忍不住弯了弯唇,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师姐不吃,你自己吃吧。”
虽说薛灿这无心插柳的一横杠,已让场间凝滞的气氛松快不少,可明月枝仍觉得站着的这块地烫脚。只说完这句话,她便敛了神色,目不斜视地转身离开了。
然而明月枝不知道的是,只用了一个早上,连原本早就散去逛街游玩的弟子们都得知了一个消息,便是玄微宗那个“不堪大用”的仙尊小弟子,捡了一只已经凝形的山魅。
而流言这种东西,一向是愈演愈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