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柔端坐梳妆台前,凝视镜中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庞。
镜中映出她纤细脖颈上淡淡的红痕,是昨夜陆承远留下的印记,她面容发热,慌忙拢了拢身上的衫裙。
“夫人,小姐来了。”丫鬟低声通报,语气中隐含紧张,郑柔的心猛地一提,一种紧张困窘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教自己镇定下来,整理衣袖后起身:“快请她进来。”
陆芙芙步入,她仅比郑柔年幼一岁,身着时下盛行京中的织金衫裙,华美的裙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眉眼间娇艳中透着冷傲。
她未看郑柔,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那眼神仿佛带着审视,最终落在屏风后的珊瑚摆件上。
郑柔看着她的举动,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她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芙芙,”郑柔轻声试探,声音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可用过早膳了?”
她希望能用这简单的问候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陆芙芙仿佛未闻,目光仍停留在珊瑚上,那专注的神情让郑柔心里越发没底。
郑柔紧张地绞着手指,心里暗暗祈祷她不要说出什么过分的话。
“这物件,我曾向母亲索求,她却未能给我,如今倒成了你的。”她的声音虽轻,却如针般刺人。
郑柔抿唇,犹豫了一下说道:“芙芙,你若喜欢,便拿去。”
她不想因为一个物件和陆芙芙起争执,只想息事宁人。
“可别。”陆芙芙终于转头,上下打量郑柔,眼神中尽是不屑与嘲讽,唇畔勾起一抹讥讽,“你现在是摄政王妃,我的母亲,你院子里的东西,我怎敢随意取用?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王府没规矩。”
“芙芙……”郑柔喉咙发紧,她没想到陆芙芙会如此刻薄,心里委屈极了,“我们之间,无需如此。”
她试图挽回她们之间曾经还算和谐的关系。
“无需如何?”陆芙芙走近两步,紧盯郑柔双眼,那眼神仿佛要把郑柔看穿,“难道我说错了?你不是我礼法名义上的母亲?郑柔,你真是水性杨花,不知廉耻,我若是你,早以白绫自尽,谁像你,还有脸嫁人。”
她刻意加重“不知廉耻”四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痛着郑柔的心。
郑柔脸色骤变,身体微微颤抖,她不敢相信这些恶毒的话是从陆芙芙口中说出来的。
她眼眶微有些泛红,泪影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教它落下。
陆芙芙见郑柔脸色骤变,才满意地移开视线,得意洋洋的神情仿佛在宣告自己的胜利。
“宫里送来帖子,明日有宫宴。”陆芙芙语气随意,仿佛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你准备一下,到时候我们一同入宫。”
“宫宴?”郑柔微微一愣,这是她嫁入王府后,首次在大型场合露面。
她心里不由得紧了一下。
“怎么,怕了?”陆芙芙挑眉,眼神中充满了挑衅,“也是,你以前参加宫宴,是以郑家小姐,平王世子未婚妻的身份,现在……身份已经大不相同,别府的夫人小姐因为摄政王府的门楣不会当面说你什么,但你亦要心里有数,背地里,说不定她们皆想看你的笑话呢。”
郑柔手指蜷缩,指甲掐入掌心,那疼痛教她清醒了一些。
她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不能再这么软弱下去。
“我晓得了。”郑柔低声道,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抹坚定。
陆芙芙见她逆来顺受,顿觉无趣,转身欲走,至门口又停下。
她眼眸一转,心里又想到那个恶毒的主意。
“对了。”她从一旁丫鬟手中拿过一只紫檀木匣来,打开,里面是一串珠子,“这个给你。”
那是一条红色的手钏,颗颗圆润,散发浅浅的奇异香气。
郑柔看着那手钏,有些不明所以瞧向面前的陆芙芙。
“这是我特意为你求的,每日戴着,可以保佑万事平安。”陆芙芙将手钏塞入郑柔手中,语气不容拒绝,“宫宴戴着罢,好看。”
她面上挂着虚假的笑容,那笑容背后藏着深深的恶意。
言罢,陆芙芙不等郑柔回应,带着两个丫鬟径直离去,匆匆离去的背影,仿佛迫不及待地要逃离这个地方,又像是害怕郑柔会拒绝她的“好意”。
郑柔凝视手中手钏,那香气若隐若现,教她心里有些不安。
丫鬟凑近细看,不由得皱眉:“夫人,这香味……有些奇怪。”
她小心翼翼地提醒着郑柔,生怕这手钏会给夫人带来什么麻烦,又因为手钏是大小姐陆芙芙送的,因此言语之间谨慎而隐晦。
郑柔摇首:“是芙芙的心意。”
虽然,郑柔心里亦有疑虑,但不想往坏处想,毕竟她一直希望能与陆芙芙和好如初。
思忖片刻,郑柔还是将手钏戴在腕上,坐回到案前绣墩上。
不晓得为何,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
……
翌日。
马车停于宫门前。
陆承远先下马车,今日他身着玄色衣衫,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周身散发威严之气。
男人虽年近不惑,却看似三十许人,他便像一座巍峨的山,不怒自威,教人望而生畏。
他转身,伸出手,郑柔扶着他的手,小心翼翼下车,身着繁复王妃礼服,头戴珠翠,每一步皆走得谨慎。
身着命妇宫装,郑柔感觉自己便像一只被束缚住翅膀的小鸟,束手束脚。
陆承远的手很稳,身体的温度透过宽厚的手掌传来,郑柔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温暖教她稍微安心了一些。
只是,郑柔心中紧张,不曾觉察到,陆承远瞥了自己一眼,目光在她腕间红色手钏上停留一瞬,眼神中闪过一抹沉冷,但未言。
后面的那辆马车,陆芙芙亦已经下了马车,此时此刻,正跟在后面,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得冷冷别开脸。
她冷漠的神情,仿佛与郑柔是陌生人一般。
郑柔瞧着神色漠然平静,教人挑不出什么错来的陆芙芙,不晓得为什么,心里忍不住一阵低落黯然。
当初的情形,教郑柔面对陆芙芙,总有些羞窘难堪。
可是,那件事后,郑柔曾经修书给昔日的好友陆芙芙解释,自己是受人所害,郑柔不明白为何陆芙芙会表现得毫不相信她的解释,甚至……如此地怨恨她。
这是一直以来,郑柔心中一道很深的伤痕。
宫宴上,衣香鬓影,丝竹声声,觥筹交错。
郑柔尽量降低存在感,她便像一个透明人,默默地坐在那里,不敢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能觉察到许多若有似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探究,甚至,是轻蔑。
那些目光就像一把把利刃,教郑柔如坐针毡。
谁皆晓得,摄政王新娶的继室,曾是平王世子的未婚妻,这桩婚事,不匹配且有些古怪,倒像是曾经是清贵世家的郑氏如今没落了,借着女儿的美色攀龙附凤,攀附权势与门楣,所以辜负了平王世子。
平王世子是京城第一美男子,生得郎艳独绝,品貌才华皆一等一的出众,所以,自郑家与平王府退婚后,听闻平王世子大病了一场,一直以来,京中有许多名门望族的夫人小姐,皆甚为讨厌,眼红身为罪魁祸首的郑柔。
“这便是陆王府如今的夫人?真是年轻。”一位已至中年,雍容华贵的宗室夫人坐在案前,笑着打量面前的郑柔,话里有话,笑容中带着几分讥弄。
听出这位夫人的讥嘲之意,郑柔抿了下唇,鼻尖不由得有些酸涩。
觉察到身畔郑柔的窘迫,陆承远眼皮未抬,只是淡淡道:“嗯。”
位高权重,漠然冷肃的男人一个字,堵回了所有后续闲话。
那宗室夫人见陆承远为郑柔出头,不似暗地里那些流传的流言蜚语中,是郑家庶女厚颜无耻攀附,性情冷漠的摄政王对她毫无感觉,只觉得是累赘负担,不由得讪讪一笑,不再多言,心里却暗暗有些犯嘀咕。
见宗室夫人带着审视与敌意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郑柔有些感激地瞧了身畔淡漠清冷的男人一眼。
陆承远未回应,只饮了一盏茶,郑柔却仍旧觉得稍稍安心。
端起面前茶水,郑柔慢慢啜饮着,试图缓解自己有些紧张的情绪。
忽然,殿中一阵细微扰动,郑柔抬头,却在看到来人之后,心猛地一跳。
平王世子崔明霄与他的姐姐,安国公世子夫人崔昭华,正走来向陆承远问安。
将近三年未见,崔明霄依旧温润如玉,清朗俊逸,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沉郁之色。
到了陆承远近前,崔明霄的目光掠过郑柔,似被烫到,又迅速移开。
只是,他乌润哀愁的眼眸深处,却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与眷恋。
郑柔亦不过瞧他一眼,心里一阵刺痛。
那些曾经的闺中少女的青涩羞怯心事,还有美好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一时之间,心中滋味难言的郑柔,不由得亦匆匆移开目光。
垂下眼眸,心跳有些加速,郑柔掌心的涔涔细汗濡湿了丝帕,窘迫慌乱的情绪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崔明霄,亦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这尴尬的局面,郑柔低垂眼帘,微微咬住了唇。
“见过王爷。”崔明霄嗓音艰涩,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轻颤。
“嗯,起身罢。”陆承远放下茶盏,态度平淡,但幽深的墨眸中,却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沉色。
男人敏锐地察觉到崔明霄对郑柔的那抹异样,面上却仍旧喜怒不形于色,只是眸色有些晦暗不明。
崔昭华微微曲膝,温婉行礼道:“见过王爷。”
微顿了顿,崔昭华的目光瞧向郑柔,带着复杂与犹豫:“柔……柔娘……”
郑柔看着面前有些踌躇迟疑的崔昭华,喉间似被堵住。
崔昭华是陆芙芙姑母嫁到平王府所生的女儿,与陆芙芙是表姐妹,因为陆芙芙,郑柔与崔昭华方才得以相识,加之性情相投,所以,她们从前还算要好。
曾几何时,温和内敛的崔昭华,曾经笑着调侃,将来郑柔成了她的弟媳,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崔明霄定会待她甚好。
如今再见,却已物是人非,她们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教郑柔不晓得如何才好。
张了张口,片刻,郑柔却不晓得该说什么,尴尬的气氛在殿中蔓延开来,教她觉得有些窒息。
“崔姐姐……”郑柔下意识地用了旧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忽然,陆芙芙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天真又残忍的笑意:“表姐,你叫错了罢?现在该叫舅母才对啊。”
那甜美轻快的声音此刻却像一把毒箭,射向郑柔与崔昭华。
殿中瞬间安静几分,许多女眷的目光落在殿外,虽含笑不语,但若有似无的目光,却亦悄悄聚焦在郑柔与崔昭华身上。
那些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与冷眼旁观,仿佛在等待着看一场好戏。
温婉秀致的崔昭华面容一下子红了,窘迫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瞧着面前的郑柔,那句“舅母”无论如何亦叫不出口,眼神中尽是挣扎与痛苦。
尽管崔昭华并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却又无法改变。
陆芙芙的挑拨离间,教郑柔面色有些苍白,指尖更是冰凉轻颤。
郑柔感觉此时此刻的自己,便像一个戏台上的丑角,被陆芙芙肆意地嘲弄着,孤立无援。
她眼中含泪,求助地瞧向身畔成熟伟岸的男人——他是如今这个天下实际上一手遮天,无所不能的权王,所有人在他面前皆不敢造次,更何况,芙芙是他的女儿,若他可以出言助她,想必芙芙不会再这般咄咄逼人……
但,陆承远只是一身淡漠地坐着,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静静地置若罔闻,仿佛不曾觉察到郑柔与崔昭华进退维谷的困窘。
又仿佛,他是有意要听崔昭华唤郑柔一声“舅母”,教她们二人落得那般相对无言,与从前割开,难堪的境地。
陆承远并未有所言语,似乎是在放纵陆芙芙,于是陆芙芙笑得更加甜美,拉着崔昭华的衣袖笑道:“表姐,快叫啊,礼数可不能废。”
她笑靥如花的模样,教郑柔觉得心中痛苦。
确实不错,陆芙芙便是要教郑柔难堪,教她今日下不来台。
被陆芙芙不依不饶催促着,崔昭华咬紧了唇,半晌,只得对郑柔曲膝礼了礼,声若蚊呐唤了郑柔一声“舅母”。
与崔昭华一同过来的崔明霄,俊俏的面容愈发苍白。
他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紧紧攥紧了掩于袖中的手指,指节皆有些泛白。
目光瞧着面前的郑柔,崔明霄仿佛要将她看透,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尽是痛苦与愤怒,他不晓得,为何老天爷要如此为难,捉弄他。
陆承远将这一切冷眼收入眼中,心中不由得有些翻涌,面上却不动声色。
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崔明霄身畔,陆承远对面前俊逸如玉的少年人淡道:“平王世子,本王瞧你似有些不适,不如随本王出去透透气。”
他不想教崔明霄再继续留在这里,可以瞧见郑柔的面容,同时刺激柔弱的郑柔。
亦不想,教自己一直按捺着的醋意,暴露在殿中其他人面前。
崔明霄回过神来,想要拒绝。
可陆承远那不容置喙,幽深的眼眸中透露出的威严与不容抗拒,教他到口边的话,萦绕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他晓得自己不曾有拒绝的权力,只能无奈地与陆承远离开。
见崔明霄垂首,移开落在郑柔身上的目光,陆承远伸手拍了拍崔明霄的肩膀,看似亲昵,实则暗藏力量,带甚为失魂落魄,模样却仍旧俊秀如玉的崔明霄缓缓离开。
陆承远不能容忍崔明霄继续瞧郑柔,亦不想教郑柔再瞧见这张甚为俊俏的小白脸。
离开时,崔明霄忍不住又回首,有些依依不舍瞧了一眼郑柔,眼神中尽是眷恋与不舍。
他的眼神像是在诉说未尽的话语,教郑柔心里一阵刺痛。
郑柔坐在那里,只觉浑身冰冷,那声“舅母”像一把刀,将她与过去彻底割裂。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被与从前割舍,她失去了曾经要好的手帕交,失去了曾经喜欢的人。
一直以来,郑柔对陆芙芙心怀愧疚,一再温和忍让。
郑柔总觉得,是自己嫁给了陆芙芙的父亲,教芙芙难堪,所以芙芙才会如此怨恨她。
自从郑柔嫁到陆府,她一直希望能用自己的包容与忍让,来化解陆芙芙心中的恼恨,融化她们之间变得冷冰冰的关系,哪怕府中其他两位姑娘待郑柔这位继母还算有礼有节,只有陆芙芙从不去见郑柔,更莫说什么请安问礼,郑柔亦从未想过要摆什么长辈的架子。
人人皆说,陆家的那位摄政王甚为宠溺他骄纵貌美的嫡女,陆家的大小姐陆芙芙,将那位陆家大小姐从小到大如珠似玉地娇养着,养出了一身唯我独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骄纵气性。
可是,外人却并不晓得,郑柔这个新娶的继母,对陆芙芙的忍让放纵,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时此刻,郑柔晓得,陆芙芙甚是生她的气,或许,此生此世,她们再也无法和好如初了。
这教自小性情温柔文静,甚至有些怯懦内敛,除了陆芙芙不曾有太多要好朋友的郑柔,每每想起这种可能,心中皆觉得茫然无措,而酸涩难过,她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
今日宫宴上,陆芙芙的咄咄逼人,显而易见是在故意挑事,要教郑柔下不来台,要教郑柔愈发羞耻难堪。
如陆芙芙所愿,今日的郑柔感到无比的委屈与羞愧自耻,不晓得自己的未来该何去何从,浓重的悲伤笼罩着郑柔,教她无法挣脱。
郑柔只想找到当初那个盛开栀子的夏夜,害她的人,教那个人向陆芙芙解释,并不是她有意勾引她的父亲,教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如今如此难堪。
因为阿宁,还有如今待自己甚好,郑柔觉得当初亦可以算是受害者的陆承远,现在的郑柔并不懊悔嫁到陆府,但,她真的很想与陆芙芙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