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解散后回到家,鸣雎躲进房间,掏出手机。屏幕的光熄了又亮,亮了又熄。
她始终不知道该怎么给祁载阳发消息。
他肯定安然到家,她不必杞人忧天。
最后,她丢下手机,翻出难题荟萃,还是给他找点麻烦吧。
而在另一处豪宅里,倪立轩洗漱完,捡起柔软大床里的手机。
他接起视频电话,温声问道:“美国今天放假吗?怎么起的这么晚呀?”
电话里传来甜美女声:“哥,我听说你在学校里被人揍了,有没有事呀?”
“……是谁在那儿胡说!”倪立轩咬着牙,声音也放得软,“只有我揍人的份,你别担心。”
“你没事就好啦,爸说的那个人……”女声忽然变娇气了些,“长得真好看,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倪立轩笑容满面:“我帮你盯好了,样貌人品都是顶尖的,你放心,谁也不敢跟你抢。”
*
第二天,鸣雎到校的时候,同学们围在教室后的展柜前叽叽喳喳。昨天的手工作业都被整齐地摆在柜子里,他们在讨论谁会是最终的优胜奖。
鸣雎挤到一群人中间,仰头找自己的作品。
陶塑摆在最上面一层,有神鹿,有莲台,还有两个并肩的神女像。
面容慈善的神女怜悯看向世间,每一处肌肉莫不臻至。面容喜悦的神女遥望宇宙,却失去双臂残缺不全。
一个仪静体娴,一个断了手臂。
轰——
鸣雎耳朵嗡鸣,脑袋也晕了。
应该是昨天她做陶塑时,神女像的手臂裂缝没补好,耐不住高温炙烤。
同桌薛菁拍上鸣雎的肩,拍得她回过神来。
薛菁关切问她:“那个神女是不是你的?”
鸣雎:“嗯,应该是我昨天水放多了。
薛菁:“啊,好可惜。别难过,依旧是好看的。”
好看是好看,但立在完美无缺的另一个神女像旁,她显得那么萧索可怜。
鸣雎望着神女像,在心底默默道歉:对不起,我没能让你展现出该有的风采。
周围人不停谈笑指点,声音嘈杂,就像是四面八方有无数嘲笑她的话。可她循声望去,那些人和声音又消失不见。
她大概这次评不了优了。
没关系,她本就是新手,能交上作业就算不错。
鸣雎这样安慰自己。
倪立轩大摇大摆地走来,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道。夹杂着一些同他打招呼的声音,到他立定在展柜前时,几乎所有人都散了。
鸣雎也低头要走,倪立轩又晃到她身前,堵住她的路。
她怎么也没法突破倪立轩的障碍,只得看向对方。
倪立轩:“喂,早说了你审美稀烂,找谁帮也没用,呵,自作聪明,不要脸地去缠载阳,做的什么丑东西。”
鸣雎不想同他多牵扯,不出声。
倪立轩抬手拍向她,鸣雎下意识躲闪。他又迈步堵上来,眼看避无可避。
老师在此时进了门。
倪立轩终于放过她。
她迅速转身离开,脚下却一绊。脚腕扭了,尖锐的疼痛,令新伤唤起旧伤,鸣雎抱着腿蹲下。
倪立轩收回脚,走过她身旁,丢下一句:“丑八怪,优胜高分永远轮不上你,就像载阳也不可能把你放心上。你早点认清自己,来找我认错。”
鸣雎再度瘸着腿,回到座位。
祁载阳安静坐在那里,似乎淡淡的,纷争都与他无关。可她又清晰地知道,一切的因由都在他身上。
她本有许多话想说,谢他重编了手绳,问他昨晚下山安全吗,看见神女断臂他会失望吗。
可腿上的疼痛时刻提醒她,还是远离比较好。
她忍住疼痛,状若无事地坐下来。
庄锡却抬头问她:“你怎么又瘸了?”
“被一个神经病绊了。”鸣雎回道。
祁载阳停下笔,微微抬头。
庄锡敛眉:“倪爷又去找你麻烦了?你避着他一点。”
鸣雎转头:“我是不想避吗?是我不想吗?”
庄锡:“我没这么说……”
同桌薛菁插话:“倪立轩他就是不讲理,我们都不理他的。你下次和我们一起,跟我走,一见他要过来,我们都散开。”
鸣雎抱住薛菁的胳膊,埋头蹭了蹭:“你真好。”
薛菁:“没事啦,是他太讨厌,不止会针对你。”
那家伙站在高位,可以一个人霸凌一群人。
好像谁也没什么办法,好像生活永远不会像她所期待的那样行走。
鸣雎不想说话,开始做自己的事。不管怎样,她的生活不能被打乱。
下一节是体育课,内容是射箭。
鸣雎选的弓不重,在老师的教学下,她戴好护具,站稳勾弦。
箭矢飞逝,却脱了靶。
很正常,她是新手。瞄准,静心,凝神,并不能让她一次中靶。
但是,有人可以。
一次中靶心,次次十环。
她听着不远处的赞美声,心烦意乱。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祁载阳?
他拉开弓,姿势挺拔,目光盯准箭靶,手臂肌肉鼓胀,纹丝不动。
嗖——
箭矢虚影一晃,射中靶心。
他射箭又快又准,噼噼啪啪声中,已射满练习分,坐到一旁休息。
而她的练习分还是零。
鸣雎深吸气,稳住心神。拉弓、射出、脱靶。一次又一次脱靶,她呼吸乱了,心跳乱了,手臂被箭弦抽出一片青瘀。
越想赢,却越离靶千里。
她放下弓,揉着疼痛的手臂,又不甘。
凭什么祁载阳全能到无论什么都可以做好?考试、学习、社会实践、陶艺、射箭、马术……
她为什么每样都差他一截?
她重新开弓。
凝神,静气。
脱靶、脱靶、脱靶……
不知脱了几次,终于上靶。
四环、六环、六环……
老师巡视到她身旁,拉开她的肩,对她点头道:“动作不错,学得很快。”
她心情陡然好起来,再射一箭,八环。
终于到达最基础的八环内了,鸣雎更有自信起来。反复寻找刚刚的状态,却再也没射出过八环的成绩。
刚刚只是运气吗?
她又望了眼祁载阳。
他拿满了课程训练分,坐在看台上,拧开水喝了一口,相当惬意地看着场内同学练习。
很多人都同鸣雎一样,努力完成老师的要求,却鲜少能稳定射进内环。
她的练习分不算低,但只能在中游徘徊。
鸣雎瞬间就泄了气,颤抖失力的手臂再拉不动弓箭。她拿上一瓶水,也坐到休息区休息。
这个月的弓箭课结束后,还要考核。鸣雎估计自己又拿不到高分了。
人一疲惫,思绪就沉沦在痛楚里。她想到奖学金要离自己远去,难过得趴在手臂里不出声。
皎皎坐到身旁,问她怎么总给身上搞出一堆伤。
鸣雎喃喃问她:“真的有人能十项全能吗?”
皎皎:“应该不能吧。”
鸣雎:“为什么有人可以无论什么课程都遥遥领先呢?是我不够努力吗?可我都抽空了精力……连八环都达不到。”
皎皎:“唔,你在说谁?人是不能相互比较的。”
鸣雎:“努力不就是为了赢吗,不能比还有什么意义。”
皎皎:“鸣雎,这怎么拿来比啊?这是天分吗?是努力吗?人不能被量化成指标,个体与个体就是处在不平等的环境里。”
“就拿射箭来说,我也射不到八环啊,那又怎样?祁载阳不过比我更早对射箭感兴趣。然后呢?他会直接去最顶级的俱乐部试玩,请世界冠军的教练来陪他练习。”
“这种比较有什么意义?他有好的资源,就应该拿他和职业选手比,他赢不了职业,是他要羞耻。”
“我妈很小就告诉过我,精英的傲慢就是垄断资源,却用努力、奋斗、优绩这些评价体系来包装自己。”
鸣雎沉默很久,眼前浮动着母亲哭泣癫狂的脸。
她晃着脑袋,将虚影晃出脑海,艰涩开口:“你妈妈?阿姨是个很有洞察力的人。”
皎皎:“当然,我妈妈是哲学系的教授啊。”
轰——
天空似有一道惊雷。这一瞬间,鸣雎不知自己究竟想哭还是想笑。
难怪皎皎的议论文总是最高分,听哲学史哄睡长大的孩子,随手一挥,就是金子般的妙笔。
那么评分系统越公正,皎皎她们才能赢得越轻松。
皎皎挠了挠头:“我妈以前和我讲教育的本质时说过一句:‘成功家总是相信,成功完全是自己的功劳,却忽视一路上的机遇大都与他自己无关。例如性别、种族、地区……’这话是谁说的来着?”
“迈克尔·桑德尔。”祁载阳走过来,“《论精英的傲慢》。”
皎皎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鸣雎低下头,悄悄拿出手机,搜索那个桑德尔的名字。
她听得不是太清晰,先搜出来了一个叫桑德斯的人,是某位总统竞选人。
她觉得奇怪,连点了几次跳转链接,开了十几个网页窗口,才追索到那个迈克尔·桑德尔,一个政治哲学家。
世界的信息乱糟糟的,她想问什么都得依靠自己追索。
哦,错了。
是她依靠智能时代庞大的信息流在追索,这是她所拥有的时代机遇。
感谢她没有困窘到无法使用手机网络,而这份资源与她自身无关,只是时代的奖赏。
她也在这张网页上,第一次看到“代际资源差异”这样的名词。
一代代人将资源层层封锁,分配给自己的传承人。
忽然,所有的困惑都有了解答。
一个人的努力,能超越他们几代人的积累吗?倪立轩的画,祁载阳的箭,皎皎的议论文……
为何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
为何越努力越发觉跨越鸿沟无望?
可她不甘心。
输赢并不公平,她好不甘心。
祁载阳坐到她身旁,问她:“你的腿怎么样?”
她望向祁载阳。他的脸始终那样,漂亮干净,沉静淡然。
他当然淡然,如果感兴趣就能进出最顶级的俱乐部,享受最优质的资源,没人会不淡然。
那他呢?现在来问她腿伤,又是出于哪种兴趣?
他拿出一瓶药膏递给她:“活血化瘀,立轩这次太过分了,他以后不会再来,你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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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