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记 第48章 第四章 宴无好宴

两人落座后，晚宴正式开始，尉帝照例一番话语表达对在座肱骨之臣的嘉许，臣子们又一套恭维，晚宴上歌舞伎们卖力表演，甚至湘妃娘娘都亲自弹唱了一首凤求凰，媚眼如丝，惹得尉帝笑容更甚，宴会的气氛渐入**。

接下来是各位驻守将领和外地任职的一方大员们陈献年礼的环节，付清玉进献的是一尊半人高的火珊瑚，色泽鲜红，枝丫繁茂，也算是颇为好看，其余的人有献金银玉器的，有献绣品屏风的，总归就是那些个老三样.

最出彩的当属四阎王之一的陈汤阎王汤云迪献上的一个与真人等高的玉雕飞仙，此玉仙雕刻润泽华美，栩栩如生，飘飘然如一欲羽化飞升的仙子，为一代玉雕大师方西子耗时两年所刻，玉仙全身**，只一根飘带环绕，右手高捧宝瓶，左手胸前掐诀，脸含悲悯，眉眼半垂，有一滴晶莹的玉泪点缀在眼下，似乎在怜悯众生的百般苦态，虽然衣不附体,却让人完全升不起一丝邪念，世人观之乐而不淫，真真乃是天下难有的仙品！

尉帝爱不释手，连声称赞，汤云迪宴会上大大的出了风头。

翰城城司黄文广捏着手里的玉箫，看着殿中各人觥筹交错，只觉得手心冒汗，他是前年升任的城司，翰城就是个偏远小城，黄土地，既没山水菏泽，又无金银玉矿，城中百姓皆以农耕和种植果树为生，但是该城不临水，一年里有小半年是干旱，收成好坏全凭老天爷心情，作物往往十不留一，城里城外的人们生活很是艰苦。

黄文广不算是一个好官，但是也不是一个坏人，他不是什么正经科举才子出生，靠着妻子娘家的关系入了官场，十几二十年摸爬打滚，因为没有关系，不会逢迎，没有靠山，反而躲过了几次大的变故，现在的官位是也攒了银子托了个远方表亲的关系买来的，本以为官升四品任了一方城司，能过上好日子，结果带了妻女到了翰城一看，才大呼上当，比他原来的小镇还不如，那就是一片千里焦土啊。

可任命已下，人也到了，弃职在尉国那可是要问斩刑的，还能怎么办，只有老老实实地干呗，好在他祖上就是务农出身，对农事有些了解，就带着城中百姓慢慢种地种果，不是他不想像其他城司一样盘剥百姓，实在是那黄土朝天的地方，每户人家都穷得叮当响，确实是没有什么东西可盘剥的了。

就这样像老农一样做了一两年下来，别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原本十室九空的翰城逐渐有些起色，虽然还是穷吧，但好歹饿死的人比前两年少了，就这样不多的成就，城中的百姓却把他当成活菩萨供着，一天天恩人，神仙，青天大老爷地给他一通捧着，见了面都要给他跪下磕头，家里但凡有个青菜萝卜都送到衙门答谢他，妻女上个街都会被百姓们拥簇，他的虚荣心大大地得到了满足，也再不好意思学那些个酷吏下手剥削了。

就像这次来凉都，早知新年宴要进贡，这进贡的学问还关系到他这两年的考评，要是能连续两年考评为优，说不准还能给他调回都城来。黄文广又怎么能不着急呢，可整个翰城谁家不是家徒四壁，用手抠都只能抠出泥巴来，哪里有什么宝物？而他的钱财早已在当年买官的时候花光了，还借了些银两没还上呢，黄文广差点愁白了头发。

最后还是一名当地的老人家里扒拉半天找了个祖传的宝贝，说是三百年前一位不知名的大师做的一管玉箫，万般不舍地给了他。

眼看着前面的人进献的都是各种稀世珍宝，最不济的也是各种古玩字画金银玉器，他更是心虚了。

等到了他时，他走上前去的脚步都在打颤，断断续续地说道：

“臣，臣，翰城城司黄文广，进，进献玉箫一管。”

说完就听到旁边响起来好几声嗤笑。

“哈哈哈，黄大人，你这箫难道就是进献给陛下的？未免太寒酸了吧。”

“黄大人，那破箫还不如你身上这件衣服值钱吧，哈哈。”

黄文广被说得面皮发红，他其实年纪不大，只有四十来岁，却因常年与黄土地打交道，衣着陈旧，佝偻着肩膀，头发有点斑驳的白，一副六七十的老农模样，在这明亮光鲜的宴会场，身处一堆身着绫罗锦缎的达官贵人中间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陛下，这箫看着不起眼，却是音色极好的，若陛下不嫌弃，臣，臣愿为陛下吹奏一曲。”黄文广见众人嘲笑他，满脸通红，无奈之下急忙辩解道。

“哦，黄卿家还懂得吹箫之技？”尉帝笑道，各种奇珍异宝他往年见得不少，也并未放在眼里，见这黄文广一副老农的憨厚模样拿着一管色泽发干的玉箫，只觉得好笑而已。

“那不如就吹奏一首让朕听听吧。”

“陛下。”这时一个带点高傲的声音响起。

“臣有个提议，单单演奏未免太寡淡了，正巧今日陛下与各位大人欢聚一堂，这难得的大日子，不如歌舞齐鸣如何。”

“好，好。”尉帝赞同，“不知王卿家要表演什么舞呢？”

说话的人是三品的上卿王微，此子乃皇后母族王家子弟，文采不俗，曾被世人封为尉国第一才子，为人倨傲。今日他穿着一件棕色带别枝的衣袍，五官不俗，一派风流才子模样。

王微自得地笑笑，道：“臣参加了这几年的宫宴，就属今日这人是最齐的，臣久闻付将军大名，今日一见，真是让我等惊为天人，”他边说边看向前方的付清玉：

“微早闻将军舞艺出色，今日不知将军可愿为陛下舞上一曲，让我等也见识一番。”

他故意将武艺说成舞艺，属实是有些埋汰人了。

付清玉刚拿起茶水喝到嘴边就被人点了名，她抬眼扫了王微一眼，确认这人自己并不认识，他倒是聪明，不问她会不会跳舞，却只问她愿不愿意为陛下舞一曲。

付清玉放下茶盏，微笑着并不答话。

殿上众人听了王微的话也都安静下来，不少人玩味地看着前方的付清玉，还有几人幸灾乐祸地看着出主意的王微。

旁边的摩易等人脸色却是瞬间黑了下来，宴席中的其他武将更是有人对王微怒目而视。宫中晚宴竟然让武将起舞，还是一品的将军，明显是针对他们武将，这一巴掌拍在脸上可不是一般的响，四阎王虽平日里不合，可这种公开场合当众打脸武官的行径，大家都还是枪口一致对外的。

“不知将军可愿为陛下舞上一曲？”王微看似态度温和，语气却是咄咄逼人。

付青玉飞快扫了眼旁边黑脸的三位同僚，又看了对面微笑着的卢老尚书，最后看了眼首座上那满脸兴致勃勃的尉帝。

看来此人是有恃无恐，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

付清玉站起身对着上首一礼,“陛下，青玉不擅歌舞。”她停顿了下，在众人都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又道：

“不过，我大尉以武立国，青玉武艺虽为不及几位将军，自问也算是有所小成，既然陛下想看，青玉愿为陛下舞一套剑法。”

说着她又转向黄文广：“不知黄大人可否吹奏一首适合舞剑的曲子？……黄大人？”

黄文广愣了一下，自从这主题被王微带偏到付清玉那边，他就已经从冒冷汗变成懵逼的状态。现在听到付清玉问他，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忙道：

“下官，下官自己写有一首曲子，正适合将军。”

“青玉进殿未带兵器，不知陛下可否赏我一柄剑？”付清玉抬首望向尉帝，笑眯眯地道。

“好好，”尉帝见她肯了，忙开心地道：“去我书法把那柄穹宇拿过来给将军。”

付清玉站在宴会中心，接了内侍呈上的穹宇剑，掂量了一下，朝着黄文广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黄文广这时拿起那玉箫，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凑到嘴边，轻吹起来。

呜！箫声一起，整个大殿的人为之一振。

那声音很奇异，不似一般玉箫般清澈有力，反而厚重沙哑，有一股难掩的沧桑沉重味道。

一瞬间众人眼前似乎呈现出一副猎猎的军旗立于沙场之中的画面。

付清玉执剑闭眼站于殿上，似乎在感知曲中的意境，而后她手中的剑轻抬，随着曲调挑刺，回转。起初剑势沉稳，不急不缓，似在积蓄气势，宛如沙场点兵。

应和着逐渐高昂的箫声，剑势愈急，点刺，劈砍，横扫，付清玉的剑招简洁却杀气十足，箫声更是刺耳尖利，场中的人们似乎同时闻到了战场的硝烟和血腥气味。

拉锯的战局，长久的杀戮，激昂的战意。

最后一个长调的尖鸣，箫声转为低沉，犹如战后一地的尸骸和满目狼藉，众人只觉眼前似乎充斥着呼啸的风声和战马的悲鸣，还有散落的尸骨和拾骨的人，让人倍感压抑和感伤。

玉箫音色又一转，一瞬间又回到了满城的繁华，好似将军乘胜而归，万人空巷，欢欣鼓舞。付清玉一愣，却瞬间接上黄广文的节奏，剑势变得灵动飘忽。

最后一个欢快的高音，颤抖着往天际飘飞。

突然！付清玉却将手中长剑一甩，那剑身带着凌厉的气势刺向王微门面！

王微只觉得眼前一花，只见一点寒芒飞速靠近，剑气似乎带动他周围的空气，一股寒意至窜上他的脊背，头颅！

呲的一声响！王微感觉道身后柱子上传来长剑的嗡鸣颤抖声，完美地应和着这最后这一个曲调。

王微这时才后知后觉汗毛竖起，停顿的心脏才开始扑通扑通急速跳动起来。

大殿内的人却是真切地看到付清玉最后一瞬间向着王微掷出长剑，那剑飞射而出，惊险地从王微头上擦过，将他头上的碧玉发髻击成两段，他一头长发披散下来，随后长剑便射入他身后的圆柱中，兀自嗡鸣不止。

王微只觉头上发髻一扯，然后头发便披散了下来，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又听到啪的一声轻响，只见自己手中的杯子竖着裂成了两半掉在桌上，酒水倾泻而下，打湿了他腿上的衣袍。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付清玉刚才那一剑，差一点，差一点就将他斩杀在大殿上了！！

“好！”

摩易率先鼓掌，其余将领也纷纷大声喝彩！

一时间整个大殿掌声嗡鸣。

“将军武艺超凡！”卢尚书抚着胡子点头微笑。

王微却要握紧了拳头才止住自己颤抖的身体不至于在殿前失仪，背上、额头控制不住冒着冷汗，看来这次，他是彻底把这位杀星得罪死了！

大殿之人看了这一场视听盛宴，又好笑看着一向高傲的王微被付清玉整蛊的狼狈模样，这厮人缘不好，平日里仗着王氏宗族得罪了不少同僚，今日在付清玉手上吃了个大瘪，周围的人脸上都是幸灾乐祸，这往后几日的谈资算是有了。

那付清玉是何许人，竟然有人敢在大殿上众目睽睽之下下她的面子，她能不报复吗？那可是连摩易儿子都敢打的狠人！

方无盐还特意大声吩咐护卫去帮内侍拔出插着的宝剑，一边大声说着轻点，可别吓到了王大人。

一时间王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只觉得整个大殿的人都在看他，都在嘲笑他。这时他才想起来付清玉的名声，四大阎王可不是好惹的，况且他还一下子招惹了四个！附带得罪了满殿的武将，此时后悔已是不及。

付清玉却不在意，她只是隐晦看了黄文广一眼，刚才配合时，她明显感觉到那曲子应该是在第三段就已完结，第四段的将军回朝接得突兀，但在此情此景中却是个完美的结尾，这黄文广也是个聪明人。

黄文广却暗自抹了把冷汗，这曲子乃是几年前他路过边关看到许多人埋骨沙场，心有感念所写，刚才一下子没注意吹了这首曲子才发现，还好及时补了这最后一段，不然现在可能小命都不保了。

殿中众人皆对付清玉赞叹有加，尉帝看了这一场剑舞，望向付清玉的目光也有些晦涩难明，似乎隐隐又有了些兴趣。

这情形，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不一样，他身边的湘贵妃可就不乐意了，只见她轻咳了一声，娇滴滴地对尉帝道：“陛下，虽然臣妾觉得付将军的武艺非凡，可这黄大人的箫技却明显更为出色。”说着素手指着黄文广抓在手里的玉箫：

“这箫音色沉稳又不失雅致，音域比之一般的玉箫更宽广，委实难得。且黄大人这曲子出色之极，难道不比那阿堵之物更应景嘛。”

身边美人温香软玉贴在他手臂上，尉帝顿时把付清玉抛在了脑后。

“没错，黄卿家这曲子吹得好，湘玉你喜欢这箫朕就送给你了”说完又转向黄文广：“黄卿家这礼献得好，深得朕心，朕定要好好的赏你！哈哈哈。就赏赐黄金千两，玉如意一对吧。”

黄文广没想到这一番下来非但没丢了脑袋，还能混到赏赐，忙跪下磕头谢恩：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青玉这剑舞得也不错，这把穹宇剑便一并赏了你吧。”尉帝两边各给一个大枣，相当于就把这事情圆过去了。

“谢陛下。”付清玉含笑接过内侍呈上的剑。

湘玉倚着尉帝娇笑，还不忘挑衅地看一眼付清玉，付清玉却一脸的无所谓。场中的官员们都暗暗好笑地摸摸鼻子，这女人的醋劲大起来真是哪里都有酸味。

一场宴席看点倒是不少，众人也打起精神，后半场觥筹交错，宾主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