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金梦 第3章 楔子（三）

金淮西回国前，父亲金向宁将衡山路的别墅过户给他，他没有拒绝，避免伤害金向宁对子女本就有限的耐心与爱意。但他未有打算未来住进这间别墅，便请尤嘉出面，在苏河湾帮他另外置办了一套大平层。

此时将近凌晨两点，主卧里游玉被金淮西搂在怀里。

她心里懊悔不已，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一定是金淮西方才在街灯下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叫她动了恻隐之心。

从前萧原总爱嘲笑她是滥好人。滥好人就滥好人吧，对着金淮西这张杂志模特脸，人鱼线子弹肌该有的都有，她怎么着也不算吃亏。何况她志存高远，脑子里盘算的是今后的跑路大计，眼下一时得失就Let it go吧！

游玉只觉得腰酸背痛，身上的骨头都像是重新组装的，哪哪都不对劲。

得亏她皮厚肉糙，从前父亲逼她负重二十公里没白练，后面来了金家，为了成为金淮西合格的狗腿子跟班，萧原每周给她做特训，跟几个大老爷们一起，负重越野、爬墙钻洞的事没少干。

白天里的金淮西瞧着不似从前清瘦，却也不算壮实，哪知衣服下却是一身腱子肉，箍得游玉受不了，便在他怀中拱了拱，以示抗议。

“热。”

游玉懂得在适当的时刻，同金淮西“唱唱反调”。她知道，在金淮西心情好的时候，她的一些适可而止、无伤大雅的抗议是被允许的。

游玉甚至隐隐觉得，金淮西很是享受她偶尔的小脾气，只要这“小脾气”没有真正触碰他的逆鳞。

“乖，别动。”

金淮西嘟囔着，含混不清道。

游玉被他箍得动弹不得，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似西游记里弱小又可怜的唐僧，而金淮西是那只最壮硕的大蜘蛛精，肚脐眼喷出蜘蛛丝，缠得她快要窒息。

十五六岁那会儿，金淮西有萧原给他定期做体能训练，平日里网球课、马术课、击剑课轮番上阵。饮食方面，金家也有营养师专门负责金淮西一个人的饮食。故而在体能方面，比起埋头苦读的同龄人，金淮西的确要优越一些。

但同游玉比起来，他仍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真遇了事，哪次不是她游玉凭借矫健的四肢、智慧的大脑跟丰富的生存经验化险为夷，拯救大少爷于水深火热之中。

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金淮西不知打哪练了一身腱子肉，竟然都能压制她了。

游玉不服气，想质问他，又不敢造次，便拐着弯半拍马屁半打探道：“哥哥，你哪天也教教我怎么增肌嘛。”

金淮西历经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下飞机后就没怎么休息，此时也有了困意，含糊道：“前年春天给超市搬了三个月货。”

游玉顿了顿，指尖轻轻覆上金淮西的手，在他的手掌心摸到一层薄薄的茧。

游玉偶尔碰见尤嘉，会听到金淮西的一些近况。譬如金淮西这个月去餐厅后厨刷盘子被人坑啦，金淮西最近又去哪间连锁超市做搬运工啦。

她原以为，在她离开旧金山之后，他会恢复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他仍是咬着牙，转学到Yale，为了生存，多少行当都干过，吃了很多苦，后面自己帮人打理资产，拿到不菲的佣金，才算赚到第一桶金。

其间的苦楚，游玉只是听尤嘉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带过。

她的手臂搁在被面，金淮西捉住她的手，同她十指交叉着。

丝绒窗帘漏了月光进来，雪亮的光透过落地玻璃幕墙，令金属镂空的屏风亦染上了雪色。

“小玉，这样真好，像做梦一样。”金淮西将下巴搁在游玉的肩颈，脸偎着她的，好似再亲密都不能够满足。

游玉没讲话。

不知为何，她鼻腔里有隐隐的酸楚，往上爬进了眼睛里。

她背过脸，遮了双眼，像小时候一样，咽下气息，不让金淮西察觉。

也许她是一个太恋旧的人，但人生是一条奔流的长河，她同金淮西的人生，在两年前便分了岔，各自奔向不同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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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金淮西突然探过身，拿来一个深蓝色的小盒子，放进游玉手心里。

游玉打开，是一只腕表，表盘里嵌着钻石，在暗色丝绒里滚着光。

这只表市价要20万。

游玉对金淮西笑道：“哥哥，我在这里生活都很好的，学校里给新生发了奖学金，我自己平时也能做些兼职，缺什么都可以自己买。”

“你刚接手家里的生意，用钱的地方很多的，金叔叔对你要求高，你不用送我这些贵重的东西。”

金淮西瞧着她的眼神深深，但游玉并未让步。

忽而起了风，吹来大团的云，水银泻地一样的月色被遮去，卧室里没了光。

金淮西笑道：“小玉，原来你还会关心我，我原以为你就会哄我呢。”

他的微笑带了一丝悲哀，只是幽暗的卧室里，游玉并未能真正看见。

他替游玉带上这支腕表，边笑道：“不过你就算哄我，我也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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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淮西起身的时候，几乎是一瞬间，游玉便睁开了眼。

常年在萧原的训练下，她的睡眠很浅，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力很是敏锐，一点风吹草动都令她警觉。

她只用几秒钟，眼神便能从睡意惺忪恢复清明。

房间厚厚的丝绒窗帘，遮住了天光，她不确定此时是否天亮。

“小玉，我赶早班机，你再睡一会。”

金淮西的声音带了一丝黏糊糊的疏懒，吐字有些含混不清，这是他心情还不错的标志。

“不睡了，今天跟朋友约了早上在图书馆自习。”

游玉挣扎着起身——她昨夜被金淮西折腾到将近三点多，才合了眼。

金淮西听了，漫不经心问道：“谁啊？”

游玉不敢扯谎糊弄他，老老实实答道：“是孟商，他在管理学院，跟我都选了历史系的通识课，小组作业我们抽到同一组，今天我俩正好都没什么课，碰面聊聊小组作业怎么写。”

金淮西正在打领带的手骤然停住。

他皱起眉，不悦道：“尤嘉跟我讲，他去英国念书了。”

游玉爬下床，忍着腰间的酸疼，走到金淮西身边，一只手抚上他绣着暗纹的领带，边帮他打结，边笑道：“尤嘉可没作弄你，孟商他是去牛津了，不过今年申请了交换项目，来申大交流一学期。”

她啄了啄金淮西的下巴，笑道：“他今年冬天就走啦。”

金淮西顺势搂紧她，游玉的鼻间都是熟悉的气息，像是北大西洋凛冽的海风。

金淮西凑近她耳边，牙齿轻轻磨着她的耳垂，含混道：“我讨厌他。”

游玉闭上眼睛，轻声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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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淮西的司机姓范，是他回国后，金家给他配的新司机。范师傅开了一台宾利来接金淮西，游玉本打算坐地铁回学校，但金淮西讲要送她。

游玉觉着影响不好，可又不愿同金淮西挑明，她是个惯于“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

于是她便没多废话，跟着金淮西坐上车。

申大的图书馆在本部南门外的长街上，金淮西的宾利驶过来时，灰蓝的天飘起细细密密的雨丝，零星有学生从南区跟东区的宿舍楼出来，撑了伞，穿过马路，往本部食堂走。

“可以了，停这吧，我走过去很快的。”

游玉不愿意金淮西的车大喇喇停在图书馆门口，她正趴在车窗上，鬼鬼祟祟打量四周，生怕有熟人。

金淮西却道：“下雨了，送你到门口。”

没金淮西的吩咐，司机范师傅自然是不敢停车。

游玉只得作罢，眼睁睁瞧着金淮西的宾利开到图书馆门口，引得三三两两来图书馆的学生侧目。

所幸此时天光未破，又是阴雨天，往来的行人不太多。

“我过去了。”游玉匆匆背了书包，急急地要拉开车门。

金淮西按住她的手，道：“小玉，下礼拜是中秋，陪我回一趟苏州。”

金家这样的大家族，历经半个世纪开枝散叶，子孙如今在世界各地都有了家业。金老爷子早些年也回了苏州老宅颐养天年，只是他早早定下规矩，每年的中秋、除夕，族中的子弟必然是要回苏州宅子里，听一听他老人家的训话的。

从前做金淮西的小跟班时，游玉跟着他，在中秋节时去过一趟苏州的老宅子。可时过境迁，她不愿再节外生枝。如今她最大的念想，便是顺利毕业，早些找一份工，带着妈妈一起好好生活。

但她亦不会犯傻，直接回绝金淮西。这两年金向宁的心脏做了三次搭桥手术，身体已经再难负荷高强度的工作。金淮西此次回国，必然是要渐渐接手金向宁的工作，这意味着他将正式执掌金家，成为金家最有权势的那一个人。

游玉笑道：“哥哥，我回去翻翻下周的计划本，再跟你讲，好不好。”

金淮西放了她的手，亲自替她开了车门，笑道：“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小玉，我不喜欢别人耍花样。”

游玉的手腕上带了金淮西送的腕表，但方才仍被金淮西攥得生疼，此时背了手，边活动着手腕，边笑道：“我哪里敢跟你耍花样呢，哥哥。”

又敷衍了金淮西几句话，游玉才被放下车。哪知她一只脚刚落地，迎面便撞见计算机学院来上早八课的老师。

游玉昨晚跟金淮西住在苏河湾，临时没拿换洗衣物。她平时也不怎么喜欢打扮，衣服大都是大卖场随便拿的，20块三件。此时本就廉价的衣服，过了一夜，更是显得皱巴巴。游玉站在锃亮的宾利车旁，里面又坐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怎么看怎么像误入歧途的失足女大学生。

老师看她的眼神十分复杂。

游玉硬着头皮跟老师打了招呼，老师也朝她点了点头，边打量了一眼车里的金淮西。

她的一世清名，在今早，被金淮西和他这台招摇的宾利，挫骨扬灰了。

游玉再一次暗暗确认，不要靠近金淮西，会变得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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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玉送走金淮西这尊佛，转头便往图书馆后门去，那里的灌木丛中，藏着她的二手自行车，虽然它破破烂烂，骑上去似乎有些不堪重负，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哀嚎，但胜在够破够旧，连贼都懒得看一眼。

游玉骑上她心爱的小破车，直奔南区的本科生宿舍。

室友此时都不在宿舍，游玉关掉小灵通，爬上床，拿了平时用来收听英文广播的收音机，把频率调到电台接收范围之外。

电台发出“滋滋”的声音。游玉从室内跑到阳台，电台跟着出现了“滴答”声。

游玉心中叹了一口气，瞧着手腕上这只漂亮昂贵的女士腕表，脸上露出苦笑——如她所想，金淮西给腕表里装了追踪器。

她找来一只小马扎，在阳台边坐下来。学生们此时大都在教学楼上课，此时宿舍区人烟寥落，只有风蹭过枝头叶片的沙沙声，淅淅沥沥的雨点仍是飘着，钻进阳台，掠过她的脸。远处的宿舍楼，有人吹起了呜呜的洞箫，应是不大熟练，忽断忽续的，倒像是啜泣。

那天晚上，游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1999年的春天，那是她同金淮西第一次见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楔子（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