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淮西先是同尹教授客气地打了招呼,又看向游玉,笑道:“小玉,可否赏光一起吃晚餐呢?长久不见,都不知道你过得怎样。”
他用的询问语气,但游玉知道,他并未真正有询问她意愿的意思。于她而言,金淮西的一言一句皆是命令。
尹教授一副诧异状,对游玉道:“游玉同学,你跟淮西从前认识?”
为了阻止金淮西胡言乱语,游玉在他开口之前忙抢占先机:“我们高中都是在师大附中念的,是同班同学。”
尹教授点头笑道:“巧了,我是80年代师大附中的毕业生。今天的晚餐,也算是我们附中人的同门聚会了,你可一定要给老学长面子呀。”
尹教授将话讲到这个份上,游玉不是傻子,再看不出来是金淮西授意,她可就白跟在金淮西后面陪吃陪读这些年。
兴许是瞧见自己垂头丧气的样子,金淮西的脸上笑意更深,还用他沾满社畜的汗与泪的手,拍了拍她的脑门。
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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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订在学校南门外的皇冠假日酒店。原本尹教授想来个大的,去本校附近最贵的钱家花园。钱家花园是游玉肖想已久的一间融合菜餐厅,奈何她囊中羞涩,每每路过,都是落荒而逃,生怕自己脑袋发热,抵挡不住诱惑进去消费,一顿饭吃掉半年生活费。
尹教授请客去钱家花园,游玉当然是窃喜不已,但今日的主角毕竟是金淮西,她不能表现得过于亢奋。
游玉决定暗中支持尹教授。她按捺喜悦,铆足劲,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听实验室的刘老师讲,钱家花园是挺不错的。”
这句话一是暗示金淮西,钱家花园有口皆碑,吃了都说好,二是轻拍尹教授马屁,夸他的品味不俗,跟计算机学院副院长刘老师英雄所见略同。
简直一箭双雕。
游玉很满意自己电石火光之间闪现的有关说话艺术的灵感。俄罗斯著名绘画大师列宾曾说过,“灵感,不过是顽强地劳动而获得的奖赏。”显然老天爷给金淮西的奖赏过分丰厚,远超他付出的劳动。但游玉从不抱怨老天爷的偏心,她向来知足常乐,对自己偶尔才能够闪现的智慧,已是十分满足。
“尹伯伯,多谢您费心,不过您明早还有课,我晚间正好也有线上会议,晚餐我们在酒店餐厅简单吃一点就行。我记得经院名下有一间酒店,就在那里吃好了。”
金淮西笑道。
游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中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尹教授点头:“也是,酒店餐的确更快更方便。”
他很是赞同金淮西,当下方向盘一打,便往皇冠假日酒店去。
游玉坐在后排,从后视镜瞧见金淮西的脸,他脸上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淡淡笑意,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对此丝毫没有愧疚感。
他甚至笑道:“其实吃什么不重要,对吧小玉?”
游玉心如死灰,垂头耷脑,有气无力道:“对,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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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淮西不爱吃热门餐厅是有迹可循的。
他不喜欢人声嘈杂,再高级的餐厅,人稍微多点他就不爱去。金淮西打小就讨厌人间的烟火气,房间里布置都是冷冰冰的黑白灰,同他这个人一样,没半点人气。
游玉摊开面前的菜单,菜单上无非是几样寻常的本帮菜跟粤菜,她兴致缺缺地翻了几页,暗想:学校附近好口碑的餐厅在饭点都是食客如云,可金淮西偏偏讨厌热闹,真是没福气吃了,只能吃些无聊敷衍的酒店餐。
金淮西像是听见游玉的腹诽,趁尹教授出去接电话,凑近她,低头笑道:“今晚简单一点,周末带你找龚叔打牙祭。”
龚叔是金淮西父亲的旧友,在古北经营一间私房菜馆,只做苏帮菜。金淮西祖籍在苏州,金家老爷子早年退休后,便去了苏州养老。金淮西小时候被送到老爷子那里,在苏州住过两年,至今吃饭都是苏帮菜的甜口。
游玉自小跟着父母漂泊四方,无所谓家在何处,对吃食也不讲究。那时见金淮西爱吃苏帮菜,她存着讨好他的心思,也胡天海地夸苏帮菜多好吃,简直天上难找地下难寻。不知道金淮西怎么就当了真,往后隔三差五就带她找专做苏帮菜的馆子,弄得整座申城的苏帮菜大厨都认得他们。
其实游玉嗜辣。她的母亲在成都青城山脚下长大,后面远嫁到浙江湖州,又搬来申城,平日里在家做的,始终是家乡菜,养的游玉的一张嘴是无辣不欢,对偏甜口的江浙菜系,也没了兴趣。
但金淮西热衷苏帮菜,游玉没胆子泼他的冷水,不敢打搅他觅食的兴致,只好将错就错,对着金淮西点的松鼠鳜鱼、樱桃肉、蜜汁火方比大拇指大赞不已,陪他大嚼甜到齁人的枣泥拉糕。
“听讲龚叔又开发了新菜单,我们正好去试菜。”
金淮西凑得近,身上须后水的气息,同他的鼻息,铺天盖地像海浪一样围住游玉,令她的耳朵都有些发烫。
游玉感到不自在,悄悄往边上挪了一点。
金淮西柔声道:“还是怕我?”
游玉忙道:“没有的事,我......我不是怕你,毕竟两年未见,难免会有些......有些生疏。”
她一向伶牙俐齿,此时却找补得磕磕巴巴。
两年没见金淮西,曾经手到擒来的、满嘴跑火车的本事都荒废了。
金淮西听了她的找补,也不再追问,只是笑道:“是啊,都两年未见。”
末了,他却没再讲什么。
游玉松了口气,一只手悄悄放到桌下,手心在衬衫下摆蹭了蹭,满手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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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尹教授自然同金淮西唠起家常,先是象征性地问一问游玉跟金淮西高中时的往事,再见缝插针地提起金淮西那位了不起的父亲金向宁。
游玉缩在一边,知道自己就是个吉祥物,便埋头吃菜。
“小玉,你这样饿?中午没吃饱?不能吃太急,喝一点汤。”
金淮西突然道。
游玉面前的小碗被一只修长的手拿走,她抬眼看见金淮西在给她盛汤。
她习惯性地讲了一句:“不要红枣,不要虫草,少一点肉,要骨头上的肉。”
金淮西的手顿了一下,笑道:“好。”
尹教授的眼风扫过两个人,表情复杂。
游玉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垂下头,装作研究盘子里的排骨粒是小猪身上的哪一截骨头。
尹教授体贴地转移话题:“本校学生都好用功,我有时在食堂用餐,瞧见旁桌的学生,他们都边吃饭边讨论课题,饭没吃几口,倒是掏出草稿纸在写写画画了。”
金淮西瞧着游玉笑道:“小玉,你也这样用功么?”
他眼尾没什么笑意,游玉明白他不赞成这种苦读方式。
“尹老师讲的都是学神,作为学渣,我吃饭很专心的。”
金淮西挑起眉头,这是他传递“深表怀疑”这种情绪的经典面部表情。
游玉立马胡乱编了几个菜名应付他。金淮西的疑心病早就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她只好以毒攻毒。
“中午吃了油焖虾、白灼菜心、糟鱼,还有冬瓜排骨汤呢。”
其实游玉最近新接了一个赚外快的项目,这周都在赶项目进程,常常没空去食堂吃,中午在宿舍泡了一包方便面就解决掉中饭。
尹教授惊讶道:“今天本部食堂还有油焖虾?我以为只有周二供应。”
金淮西瞥了一眼游玉,笑道:“小玉,是么。”
游玉手心里又冒起冷汗,她幽怨地瞧着尹教授,厚着脸皮道:“尹教授,今天正好换了新菜单,我赶上了好时候,哈哈...哈哈...”
幸好金淮西没再追根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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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金淮西这尊惹不起的大佛坐在身边,一顿饭游玉吃得是心神不宁,塞进嘴里的糖醋小排、清蒸鲥鱼,都是没滋没味。
幸好金淮西目前仍参与金家在美东的事务,晚间九点钟还有线上会议。吃了不到四十分钟,他便放了筷子。
见金淮西放下了筷子,尹教授心领神会,笑道:“淮西,今日还是多谢你愿意来我的课堂讲座,不过晚餐是有些匆忙,我们改日再叙。”
游玉恋恋不舍地跟着放下筷子。其实她还没吃饱,眼睛仍时不时扫一眼那盘没怎么动筷子的碧螺虾仁。大约商务宴请总是这样,人们的心思并不怎么在吃食上。如果人多,游玉一定趁乱再吃几口,可惜这张桌子统共就坐了三个人,另外两位已经放下筷子,她不好意思再下手。
金淮西笑道:“我在师大附中念书时,很想考申大,即便后来去了外面念书,也想着有一天能来申大的课堂看一看。”
他边讲,边伸手舀了一勺虾仁,放进游玉的碗里。
此时的金淮西,总算人性未泯,不枉她这些年费尽心思溜须拍马,哪怕在梦里都自觉担任他的狗腿子,哄得他每天都有好心情。
游玉夹起虾仁,对金淮西露出一个笑容,矜持中带了一丝甜美,甜美中又夹杂着谄媚的感激。
尹教授跟金淮西又你来我往客套了一番,最后发表临别赠言:“淮西,你父亲在申大时,同我是上下铺,他能培养出你这样优秀的接班人,我们都很羡慕。这些个后辈呢,我最是看好你,好好加油干。”
与此同时,游玉咽下最后一口虾仁,这场饭局总算圆满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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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冠酒店出来,一路是通明的街灯与喧扰热闹的食肆,映得半里长街仿若白昼。
游玉站在金淮西身后,同他一齐目送尹教授的车走远。此时已经八点多,她打算回宿舍写代码,正要跟金淮西开口,哪知金淮西突然抬手,抚上她的后脑勺,温热的手掌刺得游玉一个激灵。
金淮西像是没看见游玉微微发抖的肩膀,笑道:“小玉,你带我在申大走走,好不好?我想瞧瞧你念书的地方。”
这会儿正是学校晚课放学的点,校园里面人来人往的,保不齐就碰见个把眼熟她的同学。游玉可不想被人误会跟金淮西有些什么。
她下定决心,既然金淮西回了申城,她就要加速修学分,早些去别的城市实习,毕业了就去找外省的工作。天地阔大,她要离金淮西远远的,也总有法子离他远远的。
于是游玉笑眯眯道:“哥哥,今晚我已经翘掉一节选修课了,还得补作业,明天上课得交呢。周末我去找你,好不好。”
她攥了金淮西衬衫的袖口,轻轻晃了晃,讲话的腔调也变得甜丝丝的。
给金淮西当狗腿子跟班的那三年,为了掩人耳目,金家对外宣称她是金淮西的远房亲戚,她便喊金淮西“哥哥”,金淮西似乎也很喜欢这个称谓。他的心思深沉,很是难测,游玉花了好长时间才摸清他的脾气,明白他的开心、愤怒和伤心,是怎样一种情状。
金淮西笑道:“是么?我记得你的课表上明天只有一节体育课,排在下午三点钟。”
他的右手食指指腹轻轻蹭着她的下巴,很是亲昵,像在逗弄一只小猫咪。
看来金淮西搞到了她的课表,这对金淮西来讲,不过是对助理吩咐一句话的事。这些年,他一点点渗入家族里的事务。金家的继承人,如同东宫的太子,并非是一劳永逸的位置,金家这样的大家族,有很多与金淮西同辈的年轻人,聪明机敏,手腕凌厉,在暗中窥伺,等待金淮西出错。
所幸他做的很好,他一直做得很好。
只是这种一切都被金淮西掌控的感觉太不好受,令游玉想起很多从前的时光。
她的脸偏开,被金淮西察觉。
这种细小的抗拒,令金淮西的脸色瞬时有些阴鹜,像是面具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转过街角,是一条寥落的小巷。他抬起她的下巴,凑近,狠狠吻下来。
他不满足于浅浅的触碰,放纵他的牙齿,在她的唇角、舌尖吮咬,令她有一种整个人都快要被吞噬的错觉。
游玉感到一种浓烈的恨意。
金淮西恨她。
她心内明白这些恨意从何而来,却也无心无力去消弭金淮西的恨意。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两年前如此,今天亦是如此。她绝不后悔。
游玉的两只手缓缓攀上年轻男人的肩膀,似是安抚地抚着他的背。
他不再是清瘦的少年,也有了厚实宽阔的肩背。
良久,金淮西终于大发慈悲,饶过她的唇舌。
他按住眼前人纤细的后颈,似乎是怕她逃开,黯淡地将额角抵上她的。
“小玉,别丢下我。”
金淮西喃喃道。
街灯昏黄,可他离她那样近,她分明瞧见他湿漉漉的睫毛,仿佛经历了一场夏日的滂沱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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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