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夜,裴御史府。
李箬踏夜而来,周身带着沐浴过后的馨香,是打算宿在裴青璃房内的。
裴青璃自出嫁后,再没在御史府过一晚,母女俩多年没有同床夜话过,故而此番即便已知晓要与娘亲谈论的话头,裴青璃还是充满欣喜与期待。
流月留一盏昏黄安稳的小灯,放下帷帐,便悄声退了出去。
裴青璃迫不及待地靠进李箬怀里,搂住她纤细的腰身不肯撒手。
李箬满脸慈爱地抚摸着女儿一头如绸缎般顺滑的乌发,嘴上嗔她几句,实则却纵了她这孩童行径。
“福福,娘觉得你长得好快,眨眼便满了十六,已是能议亲的年纪了。”李箬怀抱住女儿,语气里尽是感慨,“你不知道,近半年里啊,就有十三户人家点了媒婆来府上议亲,不过娘觉得都不够好,没有答应。”
裴青璃安稳地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覆在红润的脸蛋上,极偶尔才颤动一下,她嗅着娘亲身上的馨香,全然依赖着不答话。
李箬接着道:“虽然都是家族殷实的孩子,但娘就是觉得不够好。”
“那娘觉得怎样的人好?”
“娘觉得......”李箬婉转一笑,“福福喜欢什么样的夫君?”
裴青璃不由得忆起自己前世的回答,彼时她中意沈长渊,但不敢言明,只跟阿娘说不知道,又因心虚赶忙反问:“娘觉得呢?”
然后便是李箬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女儿面前揭开了她的伤疤。
徐州李氏并非望族,李箬作为嫡系长女高嫁到了裴氏,裴氏郎仕途顺利,做到了二品御史,徐州天高地远,帮衬不到多少,裴李两家差距便越来越大。
李箬身为正妻,没有母族撑腰,后院莺燕不全是省心的,她在丈夫面前温柔贤惠,在婆母长辈面前恭敬孝顺,在后院冷硬手段,多方周旋,管家有方、育子有道,这才得了如今面上的幸福。
“我们福福就嫁一个家里人口简单、独爱你一人的夫君,如何?”李箬泪眼婆娑,这些年咽下的苦只有自己清楚,她不舍得女儿走同样的路。
“娘会为你选一个品性好的郎君,官位高低不打紧,最好不要做过你爹去,这样家里能为你撑腰。”
裴青璃深深埋在娘亲怀里,感知着她的触动与悲凄,即便已这样活过一世,那一世并不如娘亲畅想般自在,也还是点了点头。
李箬两世说了同样的话,裴青璃两世都点了头。
胸前毛茸茸的脑袋像小动物似的蹭她几下,李箬怜爱不已,她欣慰地笑着:“娘一定好好把关。”
母女二人抱成一团,裴青璃知晓母亲有孕,只敢轻轻贴着。此刻的她没想以后,只贪念这一刻的温情,她感受着娘亲随呼吸均匀起伏的胸腔,娘亲说什么她都会点头。
突然,李箬的肚腹抽搐两下,裴青璃随即支起脑袋,看见阿娘手紧紧捂住了嘴。
李箬强忍腹中翻滚的呕意,空出另一只手安抚女儿:“娘没事,许是白日晕车,宴会上又贪食什么。”
裴青璃坐了起来,将在房外守着的流月唤进来,让她盛杯甜甜的蜂蜜水。
“阿娘。”裴青璃一脸严肃,“明儿叫个郎中来看看吧。”
容不得李箬拒绝,裴青璃盯着她喝了几口甜水,就劝人歇下:“夜深了,这便休息了吧。”
李箬哭笑不得,一天过去,女儿怎就如此懂事了。
她担忧方才夜话的效果过甚:“刚才娘说的,也别太放在心上。如今我过得很好,后院那些个不再敢翻出什么风浪,你爹对我也体贴——”
“知道、知道,福福很明白的,娘身子要紧,快休息吧。”裴青璃熄了灯,扶着人赶紧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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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御史府。
恰逢裴父休沐,裴青璃一早就陪着李箬回到父母的院子,禀了裴父,遣人去请郎中。
昨夜裴父酩酊大醉,歇在姨娘处,今早姨娘央求老爷许自己跟来,说的是想服侍老爷和主母用早膳。
李箬知晓后神色淡淡,没吩咐人添椅,让她站桌边伺候,裴父什么都没说。
早膳用到一半,郎中就来了,是裴家一贯用的老郎中,再三诊脉,当场就向裴父和李箬贺喜。
李箬养了十年的身子,现在已比寻常人康健,老郎中满脸喜色,略微嘱咐几句便跟下人去领赏了。
裴父遣了小厮,去告知裴青璃一双弟妹的启蒙夫子,今日主家有喜事,两孩子不上学。裴顺和裴意两兄妹乐得不行,像两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好话讨母亲欢心。
一家人其乐融融,唯有站一旁的姨娘脸色铁青。
李箬一左一右黏了两只小鸟儿,无暇顾及她,倒是裴青璃注意到,开了口:“姨娘这是站累了?不如给姨娘添把椅子吧。”
姨娘心里正算计着害人事,屋内的目光骤然间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神情僵硬又尴尬,讪笑道:“多谢大小姐......”
裴父冷哼一声,没让她坐,赶她回自己的院子去。
他有些后悔,晨起时怎没经住姨娘的软磨硬泡,同意她跟过来,当下倒是碍眼。
小女儿裴意从小贪嘴,李箬亲自端着碗喂她。她低着头,旁人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有仰着头的小裴意看见了。
她眨巴眨巴天真的眸子,还在期待下一口粥。
李箬内心五味陈杂,目光在小女儿脸上仔细描绘着。
裴意与裴青璃长得很像,姐妹俩的样貌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李箬教养裴意也是跟教养裴青璃一样的,李箬将她们护在羽翼之下,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们纯净的心。
但裴青璃到了展翅高飞的年纪,李箬不得不教她一些旁的东西。
她希望女儿永远幸福,又担心倘若没有防身的本事,她这个做娘的也不能事事在身旁帮衬。
李箬揉了揉裴意的脑袋:“意儿今日这么乖,找你大姐姐讨赏去。”
裴意吃饱了、力气足,大胖丫头的脚步重得要踏破地板似的,她蹦跳到裴青璃身边,趴在人膝上晃着:“姐,意儿的赏呢?”
裴青璃哪有东西给她,便胡乱在桌上夹了块糖糕塞她嘴里:“这不就是了!”
“这糕意儿尝过了!”
大人们都笑起来,裴意拽着两个小辫,小脸虽写满了不乐意,但还是把糖糕嚼干净吃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这顿早膳吃得格外久,往些时日早该撤下了。外院的管家进来,禀告老爷与夫人有客人到了。
裴父问李箬:“夫人,可是你那来京任职的远房侄子到了?”
李箬在徐州的远房侄子中过举人,在地方任了两年的教谕,受举荐来京国子监任职。
李箬算算日子,**不离十,她点头:“应该是。”
“年纪轻轻就升任至京,前途无量啊。”裴父呵呵笑,“国子监祭酒是我昔日同窗,侄儿名何?我也好拜托他照顾一二。”
“单名一个沛字。”李箬思量道,“李沛之前来信说,想在任上再考进士,往后去翰林院。”
裴父“嗯”了一声,以表肯定:“倒有志向。”随即让管家将人安顿妥当,再备下晚上的洗尘宴。
“姐,你怎的呆住了?”小裴意坐在长姐怀里,姐妹俩正说着话呢,裴青璃却突然愣住不答了。
“啊?”裴青璃回过神来,她捏捏裴意的脸蛋,“我听爹娘说话去了,意儿再讲一次?”
勉强勾起的嘴角很快维持不住,裴青璃心中泛起波澜。
李沛,前世阿娘为她挑选的夫婿,今日便进京了。
实为陈年往事了,裴青璃想,前世也这般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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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御史府的一处院落。
“表少爷,都收拾妥当了。”即便御史府不常留客,这院子也是平日里就在打扫的,这番管家带着人安置好李沛母子的物件,便请他示下。
李沛从容地放下手中的茶,起身回以一礼:“多谢。”
“不敢,表少爷客气。”管家扶李沛站直,笑道,“晚膳还请表少爷与李夫人来前堂,老爷为两位备了洗尘宴。”
李沛躬身道谢,本还坐着自顾喝茶的李母突然起身,从衣袖里摸出两块碎银塞到管家手里:“小小心意,还请管家笑纳。”
管家连连推拒,但李母态度强硬,嗓门越来越大,最后还是拗不过收下了。
他擦擦汗:“那奴就先退下了,您与表少爷好好休息,若有事唤奴便是。”
李沛母子送走了管家,李沛撩摆坐回凳上:“娘,舟车劳顿,下午就在屋内休息吧。”
李夫人显然不满这个打算:“你打出生起就待在徐州,一直苦读没离开过,娘陪你出门逛逛吧。”
李沛只得又起身,跟随李夫人出府。
两人从御史府出来,正商量着先往哪处去,李沛侧着身询问门房,李夫人则打量起府门对街的茶铺。
竹帘半卷的雅座里只坐那么一位客人,客人单手持着青瓷茶盏,盏中雾气往上浮动,飘到他的眉宇间,和刚凝起的肃杀气混在一起,李母盯了几眼,在烈日底下打了个寒颤,哆嗦扯儿子衣袖让他去看。
李沛转过身,只来得及对上一眼,对方便猛地别过头,彷佛瞧见什么腌臜之物般,不想多看一眼。
福福:我素妈宝女[摸头]
沈长渊:蹲老婆没蹲到,蹲到小三儿了[愤怒]
李沛:家人们谁懂啊,进城第一天就遇上怪人叻[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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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怜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