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裴青璃随父母回到御史府,已是戌时正刻。
清早尚未完全接纳这一觉醒来回至十六年岁的怪事,便迷糊地随双亲出府赴宴,赴的还是那位早被她埋藏在心底、许久未曾念起的沈公子——沈长渊的亲妹的生辰宴。
裴青璃心里不安宁,面上也遮掩不住,幸而身侧好友未作多想,只关心她是否有不适。
她道昨夜挑灯读书,睡得晚了,体贴的姑娘们便鲜少再将话头引向她,容她不时放空一会儿。
如此泛着涟漪的心湖,好不容易平静些许,临到头又被人掷入一颗石子。
这颗石子指的便是寻仙楼内那一眼。
裴青璃心知自己被沈长渊的眼神惹得心波荡漾,久违的猛烈心跳令她颇为无措,于是不小心饮多了果酒,随后便醉意朦胧地沉浮在杯盏之间,席间再发生何事,她都不清楚了。
但她清晰地记得,那人将银枪反握在身后,胸膛随着气喘微小地起伏,剑眉醒目,目光深邃而有神......
似乎,沈长渊总会如此看向人群中的她,偶尔不加遮掩得连她的小姐妹们都会注意到。
彼时的裴青璃雀跃不已,她仰慕这般意气风发的郎君,心想若得月老与花神眷顾,郎君也会有意于她吧。
但终究是她痴心妄想,会错了意。
裴青璃被停云与流月左右搀扶着进了院子,此刻她醉意正浓,软绵无力地倚在流月身上,心里的念头令她郁郁伤怀。
沈长渊根本不喜欢她,人家日日待在军营里,领天命戍守京畿,一心扑在仕途功名上。雅集诗会、球会夜宴这些寻常公子小姐交际的场合,他也甚少前往。
她几番踌躇,终是听从娘亲的安排,与旁人议了亲。
裴青璃浸入温热的浴水中,身子舒缓不少,蒙尘的记忆便逐渐清晰。
她的眼角蓄出一颗小小泪珠。
停云不知这泪从何而起,担忧地看着她,流月则拧了帕子,为裴青璃拭去眼泪。
“小姐,方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停云小心翼翼地问。
俩丫头寸步不离地守在裴青璃身边,怕她泡久了头晕,又担心她受凉,时不时添瓢热水到桶里。
“停云,昨夜......我做了梦。”
裴青璃情绪低落得再明显不过,停云觉得愿意倾述是好事,立即应她:“小姐,是什么梦?”
裴青璃倾身往前,柔若无骨地趴在浴桶边上,语气悠转:“梦到我嫁了人,你们也随我陪嫁过去。”
停云与流月对视一眼,理所当然道:“婢与流月自小伴小姐长大,小姐嫁人,我们当然要跟过去伺候啊。”说完,她将沾湿的帕子往皂荚上摩擦几下,在裴青璃瓷白的背上小力地擦。
室内安静几瞬,心细的流月若有感知,她低声问:“那在梦里,小姐嫁给了什么人?”
停云靠在浴桶边上,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意在嗔怪流月不懂小姐的心思。
小姐还能嫁给谁呢?好难猜。
流月眼神示意她噤声,耐心等裴青璃开口。
“嫁给了......一个书生,他后来在翰林院做了编修。”
竟然不是沈郎君!
停云惊讶地张了张嘴。
流月俯身半蹲下来,似是把裴青璃口中的梦境当了真,煞有介事地评价起来:“未来的姑爷若真是位翰林学士,也是很好的,据婢所知,编修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
她偏头,又问:“梦里的姑爷待小姐如何?”
停云也听了进去,不禁开始想象裴青璃出嫁后的日子。
“还不错。”裴青璃回忆上一世,她的丈夫李沛是从徐州考来京城的书生,也是她娘李箬的远房族亲,论起来她应当唤他一声表哥。
李沛为人端重,性子温和,起初因初来乍到,身旁还有母亲相伴,便来御史府借住。阿娘见他相貌与品性皆好,学问也属上乘,便动了心思。
阿娘曾私下同她说,她择李沛为女婿,一看重他品性,二便是他出身不高。这样的出身,若能娶到裴氏女,又有帝后作表率,李沛是断然不敢纳妾的,裴青璃嫁过去也不用伏低做小、苦心经营。
“那姑爷的家人呢,对小姐如何?”流月心细如发,想着女子嫁至夫家,平日要相与的可不止丈夫一人。
听闻此,裴青璃却闭上了眼。
她将脸埋到手臂间,沉默良久才冒出一句:“他们对我......也不坏。”
李沛是家中独子,是他曾祖一脉最有出息的人,是婆母和他祖母的至宝,想来即便是圣上的公主出降,也是要受些挑剔的。
李沛足够孝顺,不论母亲与祖母说怎样的话,他都会听进几分。
但亦会在回房后出言宽慰妻子。
裴青璃想起清晨那一口久未品尝到的蜜茶,想起自己探得温凉玉簟、以为丈夫离去才敢肆意的睡姿。
......都是小事罢了。
总之,不坏吧。
流月微妙地沉默了,她靠在小姐身边,心想这并非好梦。
停云觉察不出言外之意,倒是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梦里小姐可有孩子,是小小姐还是小少爷?”
“......”
又是一阵良久的安静,久到停云都在想裴青璃是不是合眼睡着了,她正要倾身去瞧,裴青璃便喃喃开口了:“有一个孩子,是男孩,不过一直养在婆母身边。”
她孕中多思,生产艰难,婆母说让她养身子,孩子就先替她养着,后来又说要带孩子认祖,就把孩子带回徐州去了,她和李沛都拦不住。
流月陡然站直,颇为气愤道:“这翰林编修要不得了,小姐不要嫁给他。”
流月难得如此激动,动静引得裴青璃抬了头,她苦笑一声,伸手拉住了流月,道:“傻丫头,这已然不错了。”
“婆母蹉跎、丈夫冷待,或是后院小妾算计争宠,闹得家宅不宁,哪一样不可怕多了?”
停云像是被说服,愣神点头,流月却没被劝住,不过她不愿同自家小姐争辩,只道:“将来小姐择婿,既不要梦里翰林编修这样的,更不要那样的。”
停云一下又倒戈了:“对对,小姐定要嫁给一个最好的人!”
这俩丫头。
裴青璃拉起两人的手,与自己的交叠在一起。她不会忘记,上一世的停云与流月始终忠心耿耿伴她左右,事事为她着想,未生一句怨言。
她被婆母冷眼相对,苦水往肚里咽,停云与流月又何尝不是?
“那也许......”裴青璃陷入沉思。
自语至半,从浴房外进来个侍女,她立在屏风后边,轻声禀报:“小姐,守院子的熙儿来禀,夫人来了,说在屋里等您。”
停云纳闷:“这么晚了,夫人来做什么?”
裴青璃同样感到疑惑,后想起了什么,她知道阿娘为何而来了。
“扶我起身吧,别让阿娘久等了。”裴青璃如此吩咐道。
-
深夜,京畿军营。
云麾将军沈长渊的帐子外,小厮子墨在守夜,副将萧沧带着一队人刚巡逻路过。
子墨撑起精神目送萧将军离去,紧接着就打了个大哈欠,他一边抬手将眼缝里挤出的眼泪擦去,一边没骨头般靠着桩子席地坐下。
子墨是国公府的家生奴才,只贴身伺候大少爷,没干过什么粗活。后来随着沈长渊入了军营,身体才健壮起来,比之从前也更耳聪目明了些。
他察觉帐内本均匀沉稳的呼吸声蓦然急促,榻上的人挣扎坐了起来。
子墨费力睁开眼,回身掀开帐子去看。
这一看就给他吓了一跳,子墨看见他家少爷满脸惊恐地坐了起来,正大口呼吸着,像喘不上气,额头上粘附着汗珠,身上的寝衣也湿透了。
子墨赶紧上前:“少爷,怎——”
“啪。”
子墨措不及防地挨了个大嘴巴子。
子墨满脸委屈地被揪住领口,被迫往前凑了两步。
沈长渊暴怒开口:“是不是你!”
“不是奴......是奴什么?”子墨颤声答道。他可从未见过少爷这副模样,沈长渊虽习武,但向来以德服人,从不对手下人随意打骂。
“是不是你把我打晕,把我从寺里带回府!”沈长渊带着滔天的怒气,“你们为何不让我为她......她都、她都.......是娘吩咐你的吗?回答我!”
豆大的泪珠像雨水般滴落,一颗颗砸在子墨惊慌的脸上。子墨震惊极了,少爷何曾在他面前落过泪?
他忙不迭解释:“奴没有!奴冤枉啊!”
沈长渊一把丢开了他。
子墨顾不得整理衣衫了,他跪直了,迅速向前膝行两步,着急忙慌道:“少爷、少爷别哭了,咱不在府里,咱在京畿军营啊少爷!夫人又怎么会吩咐奴打晕您呢!奴岂敢!还有少爷,您要为谁去寺里啊,为大小姐吗?”
听着子墨几度破音的疑问,沈长渊才稍稍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环视四周,很快发觉不对劲之处。
“......起来,点灯。”沈长渊如此吩咐道。
子墨:都是贴身伺候的,我和浮云流月她们的待遇怎么不一样[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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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梦里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