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延打破乌鸦版的沉默,看着隔着几级楼梯的老头儿:“您……”
“我正巧要找你们嘞!”老头儿满脸笑容:“你们是来耍的噶?那应该有时间可以帮忙写几幅对联噻,我偷偷出钱,你们帮忙写几幅,得行不?”
贺延扭头看向薛宸。
薛宸伸手把快掉出去的牙刷往嘴里推了推。
冬天天亮得晚,但出工时间其实和夏天差别不大,依旧是凌晨五六点的样子。
但进腊月后,这冬天的天实在是暗,开工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
不然,一般情况下,贺延是不会跟他们碰上的。
“你想写吗?”贺延拆着两盒稀饭,把下饭的大份腌菜放到了薛宸那边:“不想写的话就我写。”
薛宸嘴里正含着瓷勺,双手在玩着筷子。
闻声他抬了抬眼,点了点头。
贺延看着他的动作,笑得手都有些抖,塑料袋的绳结拆半天愣是没拆开:“哎,帮个忙。”
薛宸接手了被他弄得凌乱不堪的绳结。
死结。
让贺延两手都捂热了的死结。
他依旧叼着瓷勺,把死结绕一圈看了一会儿,他视线轻转,握着筷子挑了个头,对准袋子就是一戳!
PANG!
袋子戳破了。
他食指拱进去,把狭小的空间用力撑开了。
“我以为你挺会解死结的。”贺延看着他原始的“爆破”手法,笑着接手。
薛宸吐出勺子,用纸巾擦了擦:“为什么?”
贺延抬眼看了看他正活动着的手,纤长白皙,他点了下头,说:“手挺巧的。”
-
傍晚时分,六点左右,天还没黑完全。
前台已经空闲了不知多少天,这会儿热火朝天地有了功用。
胡丽把台面上的招财猫、小盆栽一并挪到旁边地上堆着,把座椅腾干净,在台面上铺放好笔墨,就等那群工人回来、楼上201两位下来了。
半个小时后,薛宸坐下了,贺延则站在前台外。
外面隐隐传来摩托电瓶的动静,估计是他们快回来了。
贺延转过身,两手肘搁在台面上,看着薛宸说:“写累了就跟我说。”
薛宸点了点头:“嗯。”
贺延这样站着,挺阔的肩背结结实实地挡住他的半块视野。
工人们拿着空白红纸蜂拥而来,
薛宸抬眼却还是只见贺延的背影。
于是心头隐隐作祟的、面对大体量人群而滋生的不适感,生生压到了喉管以下。
薛宸能感觉自己心跳回落至正常频次。
但无形之中,又好似在突向失控边缘——情绪过于陌生,薛宸没过多琢磨,等它的下一次出现吧。
若不再出现,那么这时的忽略便是最优的决定。
胡丽往他旁边放了个小本子,用只笔卡在中间不让本子自动翻页。
她说:“我在网上抄了几句对联词,横批上联下联都有,你挑着写就是。”
“嗯?”薛宸看了一眼本子上的字。
这是字儿吗?
真的不是搬家的蚂蚁群吗?
还得是闹饥荒年代的蚂蚁们,瞧这瘦得都脱相了。
“认不到吗?”胡丽跟着他瞄了一眼自己的字儿,利落果断地两巴掌糊自己脸上,欲哭无泪:“哎呀,我也想写好点的,但是吧……”
实力不允许啊。
薛宸多看了几眼,说:“能认。”
“哦,那就好那就好。”胡丽伸手抠了抠头皮:“我小时候没练过字儿,然后就一直抽象派抽象到现在,没找到机会练呢,实在不好意思啊。”
“这有啥不好意思,又不出来写对联,你写多好也没用啊。”离她最近的工人乐呵呵地说。
“说的也是。”胡丽腼腆一笑。
“会写字就不错了,咱村里大学生还没出过呢,小丽已经很厉害了!”
胡丽摆了摆手:“我哪厉害了,你们才厉害呢,别人窝床上的年纪你们还能出来打拼,宝刀不老壮士正盛呢!”
旅店门口哄然一阵笑声。
等薛宸写好一副,贺延靠着台面,用小纸片扇干墨迹,等干得差不多,他便递给胡丽。
胡丽笑嘻嘻地递给他们,顺便念说:
“大爷您的是:年年岁岁春常在,岁岁年年人欢笑,横批——阖家欢乐!”
大爷乐呵地接过:“哎哟,好哇!”
村里包工的工人和城里的不尽相同。
最大的不同估计在年纪,三四十岁的基本还在城中,更年轻的则更不可能在村里了。
南山旅店住的这批工人,说是帮修房子——中心那边有个老板要修大房子,找齐了人就开工。
他们也基本是汪家镇各家村的人,都是群五六十岁的老头儿,偶尔有两个精神壮硕的大妈。
胡丽找的对联词便基本是些简简单单的。
没出现什么“春涵瑞霭笼和宅”等那些弯弯绕绕的词儿。
一页抄完,薛宸往小本子后面一翻,迎面一句:“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横批——过年好。”
“啧。”贺延在他头顶笑出了声。
薛宸抬眸,正巧撞进他笑眼里,顿了顿,也跟着牵了牵嘴角。
“哎!这句别抄。”胡丽听到动静,连忙制止:“我写着玩儿的,后面还有后面还有。”
薛宸把这一页翻过:“哦。”
贺延看着他的动作,目光落在他柔顺乌黑的头顶,不知怎的,手有些痒,想摸。
想法一出炉,贺延立马端走锅。
背过身转而看向众大爷大妈,听起他们的闲话。
“哎哟,您的是:福旺财旺运气旺,家兴人兴事业兴,横批——喜气盈门。”胡丽喊道。
“这句好,我听得懂,回头我就让我家婆娘挂门上!”
大爷忽然来了一句:“要挂得挂好好挂,福来运来儿孙来!”
贺延笑着捧场,巴巴掌PIAPIA响:“好句,好句!”
等一切忙活完,工人们拿着自己的对联陆陆续续回了房,胡丽开始收拾前台。
贺延打好饭回201的时候,薛宸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贺延在他身旁蹲下,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声。
他垂着的手指还隐隐有些痕迹——握笔握太久,着实是累着了。
贺延便轻手轻脚地关了大灯,把通风的窗帘关上。
犹豫两秒他把床上小被子轻轻放到薛宸身上,才回来独自一人坐到方桌上吃饭。
今晚的菜不好吃。
醋放的量有点多,色香味三个好一个不占。
贺延索然无味地刨着米饭,翻了会儿手机。
-测完了!
-哎哟艰难啊,天南海北的,把这些娃凑一起难死了,终于是让我把他们给测了。
贺延戳了一句出去:“结果呢?”
-还行吧?
-有个难哭了,背了十几位就开始流口水了。
贺延:“……”
贺延:“好在哪?”
-才一个呢。
-虽然没有人笑,但至少另外几个都还是没哭的,坚持着把练习做了完。
-显而易见,没人到第二part,最好成绩也才到……53位。
贺延夹了一小块米饭往嘴里放着,不甚用心地嚼了一会儿才咽下。
贺延:“我知道了。”
-嗯?你这语气别是不想出面了啊。
-放着钱不挣大大的王八蛋啊!
贺延:“……”
他正要回复,窝在沙发里的薛宸动了动,眼里带着刚睡醒后的茫然,盯着窗帘看了半晌后,他扭头向着贺延。
贺延把手机扔到一边,对他笑了笑:“不想睡了就来吃饭。”
“嗯。”薛宸抬手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走过来。
薛宸在他旁边坐下,拿着筷子发了会儿呆才一筷子夹了两片白菜。
醋溜白菜,混点爆香的蒜。
他眼睛亮了亮,又夹了一筷子。
“有这么好吃?”贺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说人与人之间还真是不隔个十万八千里还真不叫人与人的距离了,一盘菜能吃出天上地下的区别。
于是他夹了一筷子。
嗯……
还真挺好吃的。
啧,十多分钟前的贺延请问你是味觉失灵了吗?
薛宸嚼完嘴里的,应声:“好吃。”
“我也觉得。”贺延一下子坐直了,进入专业的干饭状态。
人一旦清闲久了,会觉得多躺会儿都腰酸背痛的。
于是饭后,贺延和薛宸跑下来去散步,虽说消不了什么食,但能转转总归不至于有种自己在被真菌蚕食的霉感。
凉凉的晚风一阵阵地刮过,山间的安宁掩盖掉白日平淡的喧嚣。
比下了雪还要茫茫。
黑茫茫。
贺延和他闲聊起来:“你来南山是为了采景?”
薛宸想了想:“有这个。”
“那采到了吗?”
“嗯。”薛宸回答得很快:“比想象中的还要多。”
从下车的那一眼起,他以为空白的画纸上只会出现云天水山。
要么天然无雕饰,要么笔法增艺术。
但好像这些云天水山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而更大部分是火光、阳光、月光、灯光各种光源下的贺延。
贺延继续问:“所以即使离开也不会有遗憾了?”
“遗憾,”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薛宸想了有一会儿才说:“应该是没有的。”
贺延笑了笑:“嗯,恭喜。”
薛宸不解:“恭喜……什么?”
“恭喜得偿所愿,”贺延停下了步子,“不过可惜,我有一愿尚未实现。”
这会儿月光淡淡的,就像一层薄纱。
以至于看向薛宸时,贺延的目光得先越过一层薄薄的凉意,而后才落至他温热的眼眸。
薛宸眼也不眨地问他:“哪一愿?”
贺延静静看着他微亮的眼眸,良久,久到连薛宸都要主动开口问句缘由了。
他忽然抬了下手,手心轻柔地按在薛宸头顶。
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