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延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拍出来这种玩意儿。
让人压根儿不会往难看那处想的玩意儿。
他兀自欣赏了会儿自己的拍照水平,蹲步走到画板旁,把照片举到了他面前,问:“如何?”
薛宸往照片上看了眼,垂眼时画笔在指骨上飞了一转。
“嗯?”贺延半天没等到回答,又问。
薛宸用笔尾巴敲了敲手机屏幕,轻声说:“你拍的什么?”
贺延感觉脑子有片刻的宕机:“……”
他只能吱出个语音词:“嗯?”
“嗯?”薛宸扭头看向他的眼睛。
“嗯,”贺延大概是有点懂他的意思但又没完全懂,于是试着说道:“我拍的是你。”
“哦。”薛宸歪了歪头,“我以为是拍画,想说对焦不行。”
贺延笑了笑:“镜头先对焦了你。”
虽然操作镜头的是自己。
薛宸以为他这话是觉得没对焦画非常遗憾,于是把画板斜向他:“那你还要拍吗?”
“不用。”贺延把手机摁灭,重新塞回他兜里,说:“我就没什么好拍的了。”
大妈中途又过来了一次,先对着水桶里两条小鱼一条大鱼发出抑制不住的狂笑,然后是对着薛宸的画纸一阵盯。
“你这画得好啊,”大妈往收竿的贺延脸上看了看,又扭头把画上的人看了看,摇着头说:“这么比起来,村头李大爷摆摊画的那个简直是鸡爪子踩出来,还收二十呢,小伙子你要是去那画,大娘给你一百!”
薛宸张了张嘴,在想自己画得好不好。
应该是挺好的。
毕竟他看着这幅画,阳光仿若照进了心里,暖洋洋的。
“那他可不愿意,”贺延在旁边笑说,“我出价两百,还不用去趟村头。”
“画这么好可不得天天画呢,”大妈对着画摇头摆尾地又欣赏了几次,说:“手巧哇,这鱼莫不是也是他钓起来的?”
贺延说:“是啊,小鱼冒死都想入他的画呢。”
农村人家里的布局摆设基本都一个样。
这次大妈家里倒没在家里吃饭,而是把桌子端到院坝里,敞着吃。
“草鱼就烧了吃,小鲫鱼用来熬汤贼安逸!”大妈把用方碗盛满的鱼汤端出来,放到桌上,说:“鱼汤可补身子啦!喝一口比别个吃一碗干饭还要有营养!”
鲜钓起来的鱼确实不错。
成汤汤色肥白,肉眼可见里头的浓郁。
贺延起身盛汤,他先给大妈盛了一碗,而后怕薛宸吃不惯,只给他弄了小半碗。
“你俩个能吃鱼不?”大妈吹了吹热气,沿着碗边喝了一大口,“怕不怕刺?”
“我怕刺。”贺延说完,跟主动把塑料板凳搬他身侧坐着的薛宸解释道:“看到你钓起来的小鱼没?大娘问你能不能不卡刺儿地吃。”
薛宸重重地点了点头:“能。”
“那你来陪大娘吃!”
大妈把空着的小碗里各夹了条小鲫鱼,小鲫鱼体量确实过于小了,两根筷子齐到一起都能抵它的宽度了。
薛宸端过碗,单根筷子推开外面那层鱼皮,极轻地挑出些许鱼肉。
鱼肉白白嫩嫩的,虽说少得可怜,不嚼都能直接顺到肠胃,但入口的那股鱼香,也确确实实令人迷糊。
“小心点刺哈。”大妈叮嘱说。
薛宸百忙之中抽出嘴来回应:“嗯。”
鱼小刺多,不开玩笑,能长个鱼样全是鱼刺的功劳——骨架型鱼。
还没牙齿大的一块鱼肉,光是挑刺儿都能挑个两分钟,关键是鱼刺儿也小,好不容易挑完放嘴里就能感受到一点刺感,还得全嘴齐心地把那小点刺儿给忙活出来。
一来二去,消耗的精力还没摄入的能量多。
贺延觉得吃小鱼这件事,至少也得是老掉牙的年纪、做嘛嘛费劲儿的时候才会有的娱乐性项目。
毕竟耗时耗力没回报。
但没想到薛宸在这个事情上格外拿手。
他认认真真地挑着鱼,在对面大妈都有些烦躁的时候,还能悠闲地用筷子把鱼刺点走。
而后毫无压力地咽下一小口鱼肉。
跟只聪明的猫一样。
特会吃鱼。
“你很喜欢吃鱼?”贺延凑到他耳边轻声说。
薛宸轻颤了下,不太习惯这种能擦到耳垂的气息,还是有温度的气息,但并不如他预想的那般排斥,甚至神奇地还会觉察出一种类似于……舒服的感受。
他便没移开,精心挑刺的时候回应:“嗯。”
贺延笑着提高了些音量:“吉尼斯记录有没有吃小鱼相关的,没准儿你们去了能拿下个世界纪录。”
“世界记录还有这玩意儿?”大妈大概榨干小鱼身上百分之六十的鱼肉后便旗帜鲜明地放弃了,转而开始喝汤。
“理论上应该有。”贺延说,“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大妈唏嘘:“玩儿呢。”
“是玩儿呢,”贺延笑了笑:“人生无趣,那人自然得有趣才行。”
“也是这个理儿。”大妈把几个空碗都收起来,只留了满心被薛宸眷顾着的那个碗,她转身时说了句:“我去看看锅里的红烧鱼。”
贺延本来想进去帮个忙,但才将将起身,薛宸的筷子就戳到了他嘴边。
他愣了愣,好一会儿才看清筷子尖儿上有一小块鱼肉。
看大小,大概率是能从小鲫鱼身上拨下来的最大的一块。
薛宸挑了好半天才把刺都挑出来完,挑得手比画了两幅画还累,他问:“你吃吗?”
“吃。”贺延没犹豫,一口把鱼肉咬进嘴里。
鱼香染进齿缝时他才开始想有没有刺的问题。
心也是很大了。
“没刺。”薛宸看他停了咀嚼的动作,忙说:“保证没有。”
“嗯,相信你。”
贺延放心地咽下,这无刺的鱼肉确实得之不易,吃着有股别样的鲜香,他忍不住回味了下。
“哎,”贺延吃完嘴就闲了,胳膊肘撑着桌面单手托腮地看着他挑刺:“你上辈子怕不是只猫?”
薛宸抬起头来:“不是。”
贺延笑道:“除了猫还什么这么会吃鱼。”
“那我应该是条鱼,”薛宸认真地说,“知道刺长哪儿的。”
“那我欣赏欣赏,”贺延挑了挑眉,低眸看着他的筷子头:“薛小鱼。”
听到称呼,薛宸眼神迷离了一阵儿,才慢慢聚焦,他小声地说了句:“上辈子又不是这辈子。”
-
饭蒸好,大妈在倒腾锅里的鱼,贺延则拿着薛宸用完的小碗进了屋。
顺便帮忙炒了个菜。
白菜炒腊肉片。
家常得不能再家常了。
“我家老头儿说今中午要回来吃饭,”大妈掀开盖,开始铲米饭,“他在工地上干活,一把老骨头还搁外头造,我天天说他都不听,懒得管了。”
贺延颠了颠锅,间隙里问:“离得远吗?”
“还是有点远,他反正喜欢乱跑就等他跑吧。”大妈手脚利落地抽了一把筷子搁流水下清洗,“挣两个钱我们两个用也好,就不拿儿女的钱了。”
“也不是这么说,”贺延指尖顿了顿,往里加盐巴时差点给多了,他说。
“嗯,我晓得。”大妈笑了笑,“他们在外头,能偶尔想一下我们就可以了,有没有钱无所谓的,老头儿还能挣,我们耗得也不多。”
贺延不知怎么心头有些发涩,他只低低地应了声:“嗯。”
大妈她老头儿回来了。
中等的个子干瘦的身形,标准的马脸半空的头皮,他上桌的时候举着小酒杯热切地问:“你们喝酒吗?”
大妈怒斥:“又喝!一眼没把你看到又开始喝了!”
贺延和薛宸对视一眼,一致地往后缩了缩。
“两口,就喝两口。”老头儿嬉皮笑脸地给自己倒了拇指大的一杯,“这不是屋里来人了开心嘛。”
“甭管他。”大妈坐回来,“他一天天的就是要喝几口猫尿才安逸……你们快吃鱼,我整得还可以,尝尝。”
“好。”
贺延伸手夹了一筷子。
紧接着薛宸也跟了一筷子,然后便埋进碗里开始认真地吃鱼。
“诶,你们这些读书娃儿,会不会写字嘞?”老头儿嘬了一大口酒,笑眯眯地问道。
贺延说:“这个倒是会。”
老头儿又倒了口酒,“帮我们写幅字儿行不?”
“对联吗?”贺延刚才端菜的时候,注意到门边有放着的红字条,看样子是对联的款式。
老头点点头:“是啊,快过年了嘛。”
大妈忙在旁边补充:“要是实在不方便就算了,下回赶场新买一幅就是了。”
虽然也练过字,写幅对联对贺延来说不是件难事,但他总感觉薛宸写得会更好,每次看薛宸画的署名,他都会叹一句字如其人,于是他低声问了句薛宸:“你能写吗?”
薛宸点点头:“可以。”
“嗯哼,”贺延欢腾地笑了笑,抬头说:“可以的。”
几人下桌的时候,老头儿还在嘬他的“猫尿”,大妈烦躁地给了他后背来了一巴掌,老头儿才跳跳脱脱地从屋里把笔墨拿出来。
比较劣质的那款。
薛宸执笔的时候顿了顿,才开始写——“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横批:万象更新。
大妈端着这幅对联,接连赞道:“哎哟,这字儿好看,太好看了!”
薛宸习惯性地反问一句,但这次好像不小心说出口了:“好看吗?”
而声音是对着贺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