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语文课后,童妙笙将那份写了八百来字的检讨交到了讲台上。她特意没用方格稿纸,字也写得斗大,潦草地铺满了纸张,乍一看倒真像有一千字。秦丽珍扫了一眼,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接着慢悠悠地添了一句:“马上期末考了,好好准备,别把心思放在这些零七八碎的事情上,这不是你该关注的。”
童妙笙喉头动了动,把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她学乖了,生怕哪句话又戳中秦老师哪根神经,平白再招来麻烦。
临近期末,时间变得金贵起来,尤其是距离奥数比赛已不足一月。她开始在各科课上偷偷写作业——当然,得避开秦丽珍的语文课。其他老师对她这类成绩拔尖的学生总多几分宽容,只要不太过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写奥数,怕到时候考不好,反被人讥讽“天天学奥数也不过如此”。于是她在课上写学校作业,学校作业写完了就往后写练习册,练习册也全部超前写完后,她便将奥数题目里几个关键信息提前写在草稿纸上,利用课堂时间默默演算。
英语老师Miss Li正在讲解期末复习的难点,目光扫过全班,最终落在正埋首于草稿纸的童妙笙身上。
“童妙笙。”她点了名,黑板上写着一道句型转换题,“请把‘There are some apples on the table.’”改成一般疑问句,并作肯定回答。"
童妙笙站起身时,注意到Miss Li的视线在她写满数学公式的草稿纸上停留了一瞬。
这道题涉及到some和any的用法转换,是四年级语法的一个小难点。她迅速整理思绪,流畅地回答:
"Are there any apples on the table? Yes, there are.(桌子上有一些苹果吗?是的,有。)"
回答得准确无误。Miss Li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却故意追问:“那如果我问‘Would you like some tea?'这里为什么又用some,不用any?”
这是个超纲题,教室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童妙笙稍作思考,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这她刚好知道:“因为这是表示邀请,希望对方回答'yes'。”
“很好!”Miss Li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是表示邀请或期待肯定回答时的特殊用法。以后我们会详细讲。”
喜欢这个英语老师。
童妙笙得到夸奖,美滋滋坐下,刚拿起笔要继续算,讲台上又响起老师的声音:
“现在,请某位同学把注意力放回英语课堂。”
童妙笙:……
讨厌这个英语老师。
-
当班主任秦丽珍站在讲台上,宣布“本学期正式结束,暑假从明天开始”的那一刻,整个教室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沸腾了。
“耶——!”
“放假啦!”
欢呼声、拍桌声、书包拉链被迫不及待拉开的刺啦声,混杂着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声响,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几个男生已经兴奋地跳了起来;女生们则聚在一起,热烈讨论着假期的计划。
童妙笙没有加入欢呼的行列。但她的嘴角也微微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对她而言,这个假期意味着一段可以不受打扰、全心投入的宝贵时间——奥数比赛的最终冲刺,就要开始了。
她低头收拾书包,盘算着这个下午该啃奥数书的哪个章节,一个熟悉的身影停在了她的桌旁。
是许知勉,他们班已经放了。
他单肩挎着包,随口问:“暑假你爸妈带你出去旅游吗?”
“没有。”童妙笙拉上笔袋拉链,回答得干脆。她家没有假期旅行的习惯。
“我也差不多。”许知勉语气里带着点习以为常,“我妈给我报了补习班,奥数、雅思,还要练吉他……”
童妙笙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眼里瞬间盈满了毫不掩饰的、亮晶晶的羡慕。
许知勉被她这过于直白和强烈的反应弄得一怔,疑惑地问:“你没上补习班吗?”
在他看来,童妙笙这种成绩好又努力的同学,周末应该也排满了课才对。
“没有啊。”童妙笙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我爸妈说,把课本里的学好就行了。”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许知勉的意料。他脸上掠过一丝诧异,打量了一下童妙笙,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
-
所谓的四升五暑假并没轻松几天。迅速写掉暑假作业后,童妙笙便一头扎进了那本奥数教程里。她钻研的速度很慢,好在假期够长,硬是在考试前将整本书囫囵吞枣地过了一遍。
考前三天,她找父母打印了准考证。童妙笙看着那张准考证,思绪万千。
尽管教程里仍有几道难题像顽固的堡垒久攻不克,但踏入考场时,她心里大抵有七分把握。她不奢求像许知勉那样稳拿一等奖,只求将自己会做的,一分不落地稳稳拿下。
-
奥数考前两天的傍晚,童妙笙正对着一道复杂的行程问题苦思冥想,手腕上的电话手表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许知勉”的名字。她心脏猛地一跳,一种混合着惊喜和期待的奇异感瞬间涌上——他们之前加了电话后许知勉就没主动打电话给她过,这是第一次。
“喂?”电话那头传来许知勉清朗的声音,背景音很安静,“童妙笙?”
“嗯,是我!”她应得比平时快,也响亮一些,下意识放下了笔,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只小小的手表上。
“跟你说个事,”许知勉语速平稳,“我们奥数考点旁边的万隆城商场三楼,新开了一家密室逃脱。我看了宣传,有个主题叫‘废弃病院’,好像很好玩。”
“密室逃脱?”童妙笙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新奇,她只在同学兴奋的讨论中听说过这个。
“那……和鬼屋有什么区别?”她努力让自己的问题听起来只是出于好奇,而非没见识的忐忑。
“区别很大。”许知勉解释得很耐心,“鬼屋主要是让人害怕,跟着路线走就行。密室逃脱是这几年新兴的,要动脑子解谜,我们要在里面找线索,解开谜题才能逃出来。恐怖只是氛围,重点是解题。”
“要动脑子解题”——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童妙笙心里那道由“好学生”身份和父母规矩筑起的堤坝。一个绝佳的理由出现了:这不仅是玩,这还是有益的、锻炼思维的活动!更何况,是和许知勉一起!
“听起来挺好玩的!”她抢着说,语气里的兴奋快要满溢出来,但又迅速意识到可能显得太急切,赶紧轻咳一声,试图找回一点平静,“我是说……听着挺有意思的。”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语气里那雀跃的尾音,带着一丝笑意追问:“不过这个主题比较刺激,据说有真人NPC追逐——NPC就是'Non-Player Character',非玩家角色……你会不会害怕?”
“不会!”这一次,童妙笙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内心深处对黑暗和未知的一丝畏惧,在“想玩”和“想和他一起玩”的巨大吸引力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这有什么好怕的,都是假的。”她甚至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带上一点不屑,仿佛是个经验丰富的密室老手,“重点是解题,对吧?”
“确定?据说里面会有NPC追人”
“那就跑快点呗。”童妙笙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我们一起在里面狂奔。”
“而且……不是还有你在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许知勉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可靠的平静:“好,那我订票了。周五考完试,下午两点场,刚好考完一起吃个午饭?”
“嗯!订吧!”童妙笙用力点头,尽管他根本看不见。
电话挂断后,房间里异常安静。
童妙笙心里像被投进了一颗薄荷糖,咕嘟咕嘟地冒着清亮欢快的气泡。
她对着面前的奥数题,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指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脑子里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周五下午的情景:昏暗的灯光、神秘的线索、需要破解的谜题,还有……和她一起解谜的许知勉。
-
奥数比赛当天,晨光熹微,父亲沉默地开着车。童妙笙和弟弟童泽楷并排坐在后座,一个在脑海里做着最后的公式演练,一个靠着车窗昏昏欲睡。车内只有引擎平稳的嗡鸣。
眼见考点学校的轮廓出现在前方,童妙笙深吸一口气,用尽量随意的口吻开口,仿佛只是临时起意:“爸,我中午考完约了同学一起吃饭,下午约了同学去旁边的商场逛逛。你接了弟弟就先回去,我晚上自己坐公交回家。”
话音落下,车内安静了几秒。父亲的目光从路况移到后视镜,精准地落在她脸上,问得直接:“男同学女同学?”
心脏猛地一跳。童妙笙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但她立刻稳住声音:“是女的啦!想什么呢!”语气斩钉截铁,心底却因这小小的谎言泛起一丝虚浮的涟漪。
父亲没再追问,只是又通过后视镜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车子稳稳停在校门口,周围是喧闹的考生与家长。童妙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拉车门。
“等一下。”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侧过身,那只常年带着薄茧的手从旧皮夹里抽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纸币,看也没看,便塞进她手里。“拿着用,”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在外面……注意安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腕上那个略显陈旧的电话手表上,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手表戴好,随时能联系到。”
童妙笙捏住了那几张纸币。纸张边缘有些毛糙,带着父亲掌心的余温。
她低低应了声“知道了”,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汇入熙攘的人流。攥紧了手心里那叠纸币,又摸了摸腕上冰凉的手表,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意交织着涌上心头。
父母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她想向上爬的理想,也不会同意她与男同学私下往来。
但在这些他们所能触及的、最实际的边界内,他们正用这种笨拙的、甚至带着些许控制欲的方式,固执地、尽其所能地,表达着他们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