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灯惨白的光线落在“琥珀”尸体那半融化的、镶嵌着杂物的表面,反射出油腻而诡异的光泽。恶臭如同有生命的实体,顽固地钻过防护面罩的滤层,挑战着忍耐的极限。实验室仿佛成了一个被诅咒的容器,盛放着极致的亵渎与死亡。
姜临月手中的手术刀悬停在尸体上方,刀尖闪烁着寒光。她没有立刻下刀,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掠过那扭曲的形态,寻找着最合适的下刀点——一个既能最大程度获取信息,又不会过度破坏这诡异“结构”的位置。这需要超越常规解剖学的判断,更像是在处理一件危险且不稳定的证物。
季梧秋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没有干扰,只是静静地观察。她的视线越过姜临月的肩头,落在那只半睁的、凝固着永恒惊恐的眼睛上。生理性的反胃感依旧存在,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冰冷的愤怒和一种被挑衅的感觉。凶手的“创作”不仅仅是对死者的凌辱,也是对秩序、对生命尊严的公然嘲弄。他将死亡变成了一个肮脏的笑话,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扭曲的狂欢。
“我要开始了。”姜临月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这不是寻求许可,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即将潜入最深黑暗前的准备。
季梧秋微微颔首。
手术刀落下,切入那层半透明的、胶质状的凝固物。没有预想中切开软组织的触感,而是遇到了一种奇特的阻力,像是切割某种坚韧的橡胶或冷却的蜡。刀锋划过,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黏腻的嘶啦声。被强碱部分腐蚀又凝固的组织,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状态。
姜临月的动作极其缓慢、稳定。她避开那些镶嵌的异物,小心地分离着胶状膜与下方相对完好的组织。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不是因为气味或景象,而是因为这种前所未见的物质状态带来的技术挑战。
“凝固剂改变了组织的物理性质。”她一边操作,一边冷静地陈述,像在口述实验记录,“强碱腐蚀被刻意中断,保留了部分结构特征……凶手对化学反应的控制力…很精准。”
季梧秋看着她稳定的手,看着刀锋在那样恐怖的“材料”上游走,心中那股冰冷的愤怒里,悄然混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在这种环境下,姜临月展现出的不仅是专业,更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将自身情绪完全剥离的专注力。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随着表层凝固物的剥离,下方的情形更加触目惊心。死者的胸腹部,皮肤和肌肉大范围缺失,肋骨暴露出来,上面也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胶质膜,膜下隐约可见被腐蚀得模糊不清的内脏轮廓。而那些镶嵌物——羽毛、玻璃渣、齿轮——并非随意摆放,它们似乎被刻意安排在了特定的位置,围绕着胸口正中一个被腐蚀出的、不规则的空洞周围,像某种邪恶的祭坛装饰。
“看这里。”姜临月用镊子指向那个空洞边缘,“腐蚀痕迹显示,强碱是从这个点开始倾倒的。浓度最高,然后向外蔓延……他在‘绘制’。”
绘制。用强碱和死亡作为画笔。
季梧秋走近一步,强迫自己仔细观察那个空洞和周围的“装饰”。“羽毛…可能是鸽子或者麻雀,城市里常见的。玻璃渣…边缘锋利,像是被打碎的瓶子。齿轮…老旧,锈蚀,可能来自废弃机器。”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些零碎的元素与侧写结合,“底层、混乱、废弃…他在用这些元素‘拼贴’受害者的身份,或者说,他眼中这类人的象征。”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实验室冰冷的墙壁,仿佛能穿透它们,看到那个隐藏在城市某个角落的阴影。“他有固定的场所,很可能是那个化工厂的某个部分。他需要水源稀释强碱,需要稳定的平面进行‘操作’,需要时间……他对那里了如指掌。”
姜临月已经开始了更深入的解剖,小心地取下一小片凝固物和下方组织的混合样本,放入标号试管,准备送去进行更精细的化学和病理学分析。她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但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被防护面罩的边缘吸收。
“死者生前遭受过剧烈折磨。”她指着几处相对完好的皮肤上的捆绑勒痕和少量未被完全腐蚀的皮下出血点,“死亡并非瞬间发生。他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经历了…这个过程。”
这话让实验室的空气又冷了几分。享受折磨,控制过程,最终将其“固化”成一件“作品”。这个凶手的残忍程度,超出了寻常的范畴。
季梧秋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笔,快速勾勒着现场发现的元素和尸体的姿态,试图从中找出行为模式。羽毛——轻浮?短暂?玻璃——易碎?危险?齿轮——机械?循环?废弃?那个空洞——缺失?掏空?
这些符号在凶手扭曲的认知里,代表着什么?
时间在沉默而高强度的工作中流逝。实验室里只有器械碰撞声、样本被封存的轻微响动,以及两人偶尔极其简短的、基于事实的交流。
“指甲缝里有微量油漆颗粒和铁锈,与化工厂环境吻合。”
“肝脏位置检测到高浓度酒精残留,确认生前酗酒。”
“凝固剂初步反应显示含有多种聚合物成分,需要色谱分析。”
每一个发现,都像一块拼图,缓慢地、令人不安地构建着凶手的画像和作案过程。
季梧秋放下笔,看着笔记本上那些杂乱的线条和关键词。一个模糊的轮廓开始在她脑海中形成:一个生活在社会边缘或者至少心灵处于边缘的人,拥有一定的化学知识,可能从事与化工、机械维修相关的职业,或者有渠道接触这些。他对“秩序”有着畸形的渴望,通过将活生生的人“改造”成他设定的、静止的“形态”来获得掌控感和满足感。他蔑视他所选择的这类受害者,认为他们是社会的“杂质”,而他的行为,在他自己看来,或许是一种“净化”或“再创造”。
这个侧写,与沈遇那种追求“纯粹美学”的精致残忍不同,更带着一种底层式的、愤世嫉俗的破坏欲和一种近乎巫术般的符号化倾向。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敲响。时云一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模糊:“姜法医,季顾问,技术科那边有初步发现!那个凝固剂里,分析出一种很少见的工业用粘合剂成分,通常用于……修补老旧皮革或者制作一些廉价的手工模型。还有,失踪人口那边有消息了,匹配上了一个人!”
季梧秋和姜临月同时抬起头,目光再次交汇。在对方眼中,她们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凝重的、找到了突破口的锐利,以及一丝对即将揭开的、更具体黑暗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