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的灯光比季梧秋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刺眼,冰冷,不带一丝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几乎盖过了那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甜腻气息。曾令豪的尸体被放置在不锈钢解剖台上,无影灯在他青灰色的皮肤上投下清晰的阴影,每一处细节都无所遁形。
姜临月已经换上了深蓝色的手术服,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异常冷静的眼睛。她正在做尸检前的最后准备,器械碰撞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季梧秋站在观察区,隔着玻璃墙。她没有穿防护服,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姜临月的每一个动作,从她戴上手套,到拿起手术刀,再到那冰冷的刀锋落在曾令豪胸口的皮肤上——沿着旧有的、当年梧桐尸检时的Y形切口痕迹。
那一刻,季梧秋的呼吸骤然停止。她仿佛透过时空,看到了多年前另一张解剖台上,她年幼的妹妹以同样屈辱而无助的姿态躺着,承受着刀锋的切割。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猛地别过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转回来,继续看下去。
姜临月的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她分离组织,检查器官,取样,记录。她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设备传来,平稳,客观,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
“体表无明显新近外伤。口腔黏膜及眼睑结膜可见轻微出血点,符合急性窒息初步表征…心脏表面可见针尖样出血点…肝脏…”
季梧秋强迫自己听着,将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与记忆中关于梧桐的零碎尸检报告碎片进行比对。相似,却又不同。曾令豪的手段更粗糙,更急躁,而那个“医生”…
姜临月的工作进行到了毒理检测部分。她提取了胃内容物、血液和肝脏样本,分别注入不同的快速检测试剂盒,同时将一部分样本送入旁边更精密的仪器进行分析。
等待结果的间隙,解剖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姜临月抬起头,目光穿过玻璃,与季梧秋对视。她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带着询问。
季梧秋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但眼神已经重新凝聚起那种属于侧写师的、剖析一切的锐利。
几分钟后,快速检测试剂盒出现了反应。姜临月仔细观察着颜色变化,对着麦克风说道:“血液样本对一种合成神经毒素呈阳性反应。作用机制类似河豚毒素,阻断神经信号传导,导致呼吸肌麻痹和快速死亡。起效极快,符合目击症状。”
合成神经毒素。不是普通人能轻易获取的东西。
紧接着,精密仪器的分析结果也传输到了姜临月手边的平板电脑上。她快速浏览着数据图谱,眉头微微蹙起。
“季顾问,”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毒素成分很复杂,含有几种在常规数据库里匹配度不高的修饰基团。这种提纯和合成工艺…非常专业。不是地下作坊的产物。”
季梧秋的心沉了下去。专业,意味着“医生”可能拥有化学、药学或者相关领域的背景,甚至可能接触过高级别的研究机构。
“能追踪来源吗?”季梧秋问,声音因紧绷而有些沙哑。
“很难。”姜临月摇头,“这种定制化的毒素,就像指纹,但数据库不全。不过…”她放大了图谱的某一部分,“这个杂质峰的模式…我在一份内部毒理学简报上见过类似的,与几年前军方某个保密项目流失的部分实验数据有关联。”
军方?保密项目?线索指向了一个更加危险和复杂的领域。
季梧秋的思绪飞速运转。“医生”,拥有专业化学知识,可能接触过军方保密项目,对犯罪心理学有深入研究,享受操纵和仪式感,将谋杀视为“艺术”…
“他可能就隐藏在我们身边。”季梧秋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姜临月听,“某个研究机构,大学,甚至…是系统内部的人。”
姜临月沉默着,继续手上的工作。她仔细检查了曾令豪的衣物残留,尤其是口袋和缝线处。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裤脚夹层里,她用镊子取出了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一小点白色粉末,立刻进行成分分析。
“是□□。”姜临月报告,“强效镇静剂。剂量很低,不足以立刻起效,但会让人反应迟钝,意识模糊。”
季梧秋立刻明白了。“他给曾令豪下了两种药!一种是慢性起效的镇静剂,让他在被审讯时精神状态不稳定,更容易被引导或崩溃;另一种是急性发作的神经毒素,用于最终灭口!”这种精密的双重设计,再次印证了“医生”的算计之深。
姜临月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到解剖台上的尸体。她拿起放大镜,仔细检查曾令豪的右手腕内侧,那里是之前他提到的“医生”可能有的图案位置。皮肤因为死亡和初步尸检有些改变,但她还是发现了一些极细微的、不同于周围皮肤的色素沉着痕迹,非常模糊,无法辨认具体形状。
“这里有痕迹,但无法确定是纹身、胎记还是其他。”她如实告知。
季梧秋没有感到意外。那个“医生”如此谨慎,不会留下明显的标记。
尸检接近尾声。姜临月开始缝合切口,她的手法娴熟,针脚细密均匀。季梧秋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具承载了太多罪恶和线索的躯壳被重新缝合,仿佛一个被拆开检查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残破的谜题。
当最后一针打完结,姜临月剪断缝合线,脱下沾血的手套,扔进专用的医疗废物桶。她走到消毒池边,仔细地清洗双手,水流声哗哗作响。
季梧秋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解剖室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她看起来疲惫而脆弱,但那挺直的背脊却又透着一股不肯弯折的坚韧。
姜临月清洗完毕,用无菌巾擦干手,走到观察区门口,推门出来。她摘下口罩,露出同样带着倦意却依旧平静的脸。
“尸检能提供的直接线索有限,但指向性很明确。”姜临月总结道,“‘医生’具备高水平的化学和药理学知识,可能接触过敏感领域,心思缜密,控制欲极强,并且…对你了如指掌。”
季梧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他知道梧桐案的所有细节,知道我的反应,甚至…可能知道我会和你合作。”她看向姜临月,眼神复杂,“他选择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的合作者。也许…他也‘欣赏’你的某种特质。”
姜临月迎上她的目光,没有回避。“如果他所谓的‘欣赏’是指精准和冷静,那他的目标确实包括我。”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解剖室的冰冷似乎渗透到了骨子里。
“接下来怎么办?”姜临月问。
季梧秋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像淬火的钢。“从他提供的碎片入手。那个图案,‘S’或蛇形。他对陈永言案的评价。还有…他提到的‘清理门户’和‘最后的升华’。他一定在计划着什么,而且时间不多了。”她顿了顿,看向姜临月,“我们需要许队那边加快对曾令豪社会关系和近期活动的排查,尤其是任何可能与化学、医药或特定符号相关的人或事。”
姜临月点头:“我会把毒理分析报告和所有物证检测结果尽快整理出来。”
季梧秋“嗯”了一声,视线再次投向解剖室内那个被白布覆盖的轮廓,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她转身,向解剖室外走去,步伐稳定。
姜临月看着她的背影,没有立刻跟上。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不锈钢台子,然后关掉了无影灯。解剖室陷入昏暗,只有仪器待机的指示灯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