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实验室的惨白灯光下,姜临月第三次检查尸体颈部的伤口。金属镊子小心地分开皮肉,创面在她眼前暴露无遗——边缘整齐得异常,没有常见的犹豫或试探,只有一种近乎艺术的精准。
“不是新手。”她轻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实验室的门无声滑开。季梧秋站在门口,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与实验室的冷白格格不入。她没有立即进来,目光先落在姜临月身上,然后才转向不锈钢解剖台上的遗体。
“听说有进展?”季梧秋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起伏。
姜临月没有回头,注意力仍集中在伤口上。“凶手很了解人体结构。下刀位置完美避开了主要血管,却切断了最关键的那条肌腱。死者是在完全无法反抗的情况下失血而死的。”
季梧秋走近,在安全距离外停下。她不喜欢过于靠近尸体,那不是她获取信息的途径。
“也就是说,死者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死去,却无能为力。”
“正是如此。”姜临月终于抬头,与季梧秋的目光相遇。那是一双过于冷静的眼睛,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视本质。“凶手享受的不是杀戮本身,而是这种绝对的控制感。”
季梧秋的嘴角微微牵动,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侧写初步成立。凶手三十至四十岁,从事需要精密操作的职业,可能是外科医生,也可能是艺术工作者。生活中长期被忽视,缺乏认同感。”
姜临月放下镊子,摘下手套。“你总是这么快就下结论?”
“直觉加上数据支持,不是结论,是方向。”季梧秋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微型平板,调出案件资料,“第三起了,同样的手法,同样的...仪式感。”
“仪式感?”
“看看创口的形状。”季梧秋将平板转向姜临月,放大一张特写照片,“这不是单纯的切割,这是一种表达。”
姜临月重新戴上手套,轻轻拨开伤口。“你说得对,创面有细微的弧度,几乎像是...一个符号。”
实验室陷入短暂的沉默。两个女人站在尸体旁,各自思考着这个发现的意义。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混合的气味。
“我需要更详细的毒理报告。”姜临月最终说,“死者体内可能有什么东西影响了凶手的判断。这种精准...不太正常。”
季梧秋点头,目光却落在姜临月的手上——那双稳定得不可思议的手,此刻正轻微颤抖。不是恐惧,是疲劳。
“你多久没休息了?”
姜临月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问题。“足够久。命案不等人,季顾问。”
“疲劳会导致误判。”季梧秋的语气没有变化,但眼神略微锐利,“特别是面对一个如此...细致的凶手。”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实验室里某种微妙的平衡。姜临月转过身,直面季梧秋。
“我从事法医工作八年,季顾问。我知道自己的极限。”
“我也知道我的专业领域,姜法医。”季梧秋向前一步,目光落在尸体颈部的创口上,“而这个,”她的手指悬空描摹着伤口的形状,“是一种语言。凶手在诉说什么,而我们还没听懂。”
姜临月注视着季梧秋专注的侧脸,怒气悄然消散。她说得对。这起案件不同寻常,凶手留下的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个等待破译的密码。
“好吧。”姜临月轻声道,“那我们一起来听懂它。”
季梧秋抬眼,一丝几不可察的惊讶掠过她的面容。她没料到姜临月会这么快让步。
“我需要你重新检查所有伤口的微观照片。”季梧秋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特别是那些最初被视为无意识划痕的部分。”
两人移步到实验室角落的观片灯前。姜临月调出图像,一张张放大。在强光下,那些细微的划痕呈现出新的意义。
“这不是随机的。”姜临月低声说,手指轻轻点在玻璃屏幕上,“看这些线条的交叉方式...它们形成了一个模式。”
季梧秋靠近,她们的肩膀几乎相触。“像某种星座图。”
“或者是一个地图的一部分。”姜临月调出全市地图,与伤痕图案叠加。
一瞬间,实验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图案与城市西北区的一条街道轮廓惊人地吻合。
“他在标记下一次作案的地点。”季梧秋的声音紧绷起来。
姜临月迅速计算着:“根据前三次作案的时间间隔...如果这个推测正确,我们只有不到48小时。”
季梧秋已经拿起电话通知指挥中心,她的声音冷静而高效,与刚才那个沉浸在图案分析中的她判若两人。姜临月看着她,不禁想象这冷静外表下藏着怎样的情感世界。
电话结束后,实验室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是不同的沉默,充满了未言明的紧迫感。
“我们可能错了。”姜临月突然说。
季梧秋挑眉:“你的依据?”
“直觉。”姜临月迎上她的目光,“太明显了。如果凶手如此精明,为什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
季梧秋沉思片刻,然后缓缓点头:“合理。但这依然是我们目前最好的线索。”
夜幕深沉,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与实验室内的紧张气氛形成鲜明对比。姜临月为自己冲了杯咖啡,没有问季梧秋是否需要——她已经注意到这位心理专家不碰任何含咖啡因的饮品。
“你总是工作到这么晚吗?”季梧秋问道,看着姜临月熟练地在各种仪器间移动。
“只有当城市里有人以艺术的名义杀人时。”姜临月啜了一口咖啡,“你呢?不必留到这么晚的,现场分析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季梧秋没有立即回答。她环顾实验室,目光扫过整齐排列的器械,分类明确的样本,还有墙上的解剖图——一切都是秩序与理性的象征,与她的内心世界如此相似。
“有时,远离现场能让我看得更清楚。”她最终说,“太多的情感干扰会影响判断。”
姜临月轻笑:“你认为情感是干扰?”
“在案件中,是的。”季梧秋的语气不容置疑,“情感会扭曲事实,让人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而非实际存在的。”
“即使如此,”姜临月放下咖啡杯,“不也正是情感驱动着我们理解凶手的动机吗?”
季梧秋微微歪头,仿佛第一次考虑这个角度。“有趣的观点。但你混淆了理解与共情。我可以理解而不必感受。”
“真的可能完全分离吗?”姜临月的声音很轻,更像自言自语。
这个问题悬在两人之间,没有答案。
季梧秋转移了话题:“那个图案,地图的理论。你认为可能性多大?”
“百分之五十。”姜临月诚实回答,“要么是,要么不是。”
“科学家的回答。”季梧秋的嘴角再次浮现那种近乎微笑的弧度。
“而你更相信概率之外的东西?”
“我相信人性中有可预测的部分。”季梧秋走向观片灯,再次审视那些伤痕照片,“每个人都会在无意中留下自己的印记,就像签名。”
姜临月站到她身边:“那么这位凶手的签名是什么?”
“控制欲,当然是。但还有...”季梧秋的手指轻轻点在照片上死者颈部的一个微小痕迹上,“看这里,这个几乎看不见的额外切口。为什么?在已经致命的情况下,为什么多此一举?”
姜临月凑近观察,前额几乎碰到季梧秋的肩。她迅速后退半步。“我错过了这个。”
“我们都可能错过细节。”季梧秋轻声说,“疲劳会导致误判,记得吗?”
这次,姜临月接受了这个含蓄的关切。“是个字母。”她突然意识到,“那个多余的切口,是个‘S’形状。”
季梧秋屏住呼吸。“不是地点,是信息。他在拼写什么。”
两人迅速调出所有受害者的照片,寻找那些被忽略的微小额外切口。一小时后,他们找到了四个字母:S, I, F, T。
“SHIFT?”姜临月皱眉,“转变?”
季梧秋的眼神变得遥远,那是她深入思考时的表情。“不,是转变的指令。他在告诉我们...他的行为正在升级。”
话音刚落,季梧秋的手机响起。接完电话,她的脸色凝重:“第四具尸体被发现。颈部的伤口...完全不同了。”
姜临月感到一阵寒意。“他改变了手法。”
“因为他知道我们在看。”季梧秋的声音低沉,“他在与我们直接对话。”
这个认知改变了实验室内的空气。不再只是调查者与证据的关系,而是变成了一种诡异的三角关系:调查者、凶手和那些无声的尸体。
姜临月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工作台。连续工作十八小时的疲劳终于袭来。
“你需要休息。”季梧秋的语气不容反驳,“现在就休息。”
“没时间——”
“正因为我们时间紧迫,我才需要你保持清醒的头脑。”季梧秋打断她,“在隔壁休息室躺半小时,我在这里整理数据。”
姜临月想反驳,但身体背叛了她。她几乎是蹒跚地走进隔壁小休息室,倒在窄床上,瞬间陷入无梦的睡眠。
季梧秋继续工作,但注意力已不完全在案件上。她分出一部分心思留意着休息室的动静,如同守夜。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关心他人的状态。在她的专业领域,情感是必须剥离的因素;但此刻,某种近乎保护欲的情绪正悄然滋生。
约二十五分钟后,姜临月突然惊醒,仿佛体内有个精确的闹钟。她回到实验室,发现季梧秋站在白板前,上面画满了复杂的关联图。
“你一直没睡?”姜临月问,声音还带着睡意。
季梧秋没有回头,继续在白板上写着什么。“我不需要那么多睡眠。”
靠近后,姜临月看到白板上详细列出了所有受害者的信息,以及他们生活中那些看似无关的交叉点。季梧秋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关键日期和地点。
“看出规律了吗?”季梧秋问。
姜临月仔细研究图表,突然明白了:“这些事件...都与失去有关。第一位受害者在他母亲去世一周年那天遇害,第二位刚失去工作,第三位...”
“刚经历离婚。”季梧秋接上,“而今晚的第四位,根据初步信息,确诊了绝症。”
“凶手在选择那些已经经历过失去的人。”姜临月感到一阵恶心,“他在...加剧这种失去。”
“不仅仅是加剧。”季梧秋放下记号笔,转向姜临月,“他在收集他们的痛苦。每一次谋杀,都是一次...共情。”
这个词在实验室里悬停,带着令人不安的重量。
“你说过,不理解共情。”姜临月轻声说。
季梧秋的目光避开:“我理解概念。只是...”
“只是?”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实验室冰箱的嗡鸣填充着空气。
“当你太过理解某种情感,它就会开始理解你。”季梧秋最终说,声音异常轻微,“然后你就再也分不清,哪部分是它,哪部分是你自己。”
姜临月没有回应,只是等待着。这种等待本身就像一种邀请。
季梧秋深吸一口气:“我妹妹。她小时候被绑架,我们三天后才找到她。那时她已经...不再是她自己了。”
这个坦白的重量落在两人之间,改变了某种平衡。姜临月只是点头,没有表达同情——她知道季梧秋不需要这个。
“所以你才研究犯罪心理。”姜临月说。
“所以我才研究犯罪心理。”季梧秋确认道,然后迅速回归专业语气,“回到案件。凶手不是在随机选择受害者。他在寻找特定类型的情感创伤,然后...与之共鸣,通过最极端的方式。”
姜临月思考着这一点:“那么那些字母,SHIFT,意味着他即将改变选择受害者的标准?”
“或者意味着他的需求变了。”季梧秋的眼神变得锐利,“就像成瘾者需要更大的剂量。”
就在这时,姜临月的手机收到一条匿名信息:“你们看得很认真,法医女士。”
紧随其后的是一张照片——实验室窗户的外景,拍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前。
季梧秋立刻拨通电话请求支援,而姜临月站在原地,无法移开目光。他不是在与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是在观察,学习,适应。
而他们已经暴露在他的视野中。
季梧秋结束通话,转向姜临月。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就达成了共识——这不再只是一起案件,而是他们与凶手之间的私人对话。
“他认识你。”季梧秋说。
姜临月点头:“而且他对你很感兴趣。”
危险的认知本该带来恐惧,但奇怪的是,姜临月只感到一种异常的平静。她看着季梧秋,看着那双总能看透表象的眼睛,此刻正因为新的发现而闪烁着专注的光芒。
“我们开始吧。”姜临月说,转向工作台,拿起她的工具,“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季梧秋停留在原地片刻,注视着姜临月的背影。在那坚毅的姿态中,她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孤独,以及一种不屈的韧性。然后她走上前,站在姜临月身边,两人重新投入工作——一个通过显微镜观察死亡的细微痕迹,一个通过行为分析探索扭曲的心理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