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思泽的洪水退去第十日,叶知临踏着晨露回到云巅主域。他未及更换沾染风尘的戎装,便先往擎云殿呈上救灾禀报。
深夜的偏殿里,叶擎将一只玉瓶放在案头:"莫要仗着年轻就透支身体。"
叶知临停下笔,目光在那瓶丹药上停留片刻。殿内灯火将师父鬓边的霜色勾勒得格外清晰,有那么一瞬,那严厉而关切的面容,竟与他记忆深处两张截然不同、却同样为他付出一切的面孔——前世因他长眠不醒的养父叶澄远,与为他殒身的生母海箐——无声地重合。他们都曾这样看着他,将沉甸甸的期望与爱意无声交付。
他没有立即收起玉瓶。"多谢师父。"他抬眼望向叶擎,声音比平日更沉,"您旧伤未愈,更需保重。"
老族长冷哼一声,转身时玄色大氅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只是在踏出门槛前,他的余光扫过弟子略显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背,眼神不着痕迹地柔和了几分。
次日清晨,叶知临再次求见。这次他带来两份文书:一份是萦思泽灾后重建的详细方案,另一份则薄得多。
"玄岢重伤那日,"他的声音在殿内平稳响起,"若非一位月兔族医师及时施救,恐怕凶多吉少。"
叶擎接过文书,目光在"白阮阮"三字上稍作停留。他记得这个名字——萦思泽传回的密报里多次提及这位医术精湛的月兔族医师。
"族内医师储备确实不足。"叶知临继续陈述,语气如同在分析军务,"白医师医术精湛,尤擅外伤救治。若能邀其入住千草药阁,对族群大有裨益。"
叶擎抬起眼,仔细端详着弟子。这个自幼被他带在身边教导的孩子,此刻正以汇报军情的姿态,为一个外族医师费心安排去处。老族长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最终只淡淡道:"既于族内有益,你自行安排便是。"
三日后黄昏,叶知临在沧澜集的药铺外等到白阮阮。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白医师。"他声音比平日温和些许,"萦思泽之事,叶某感激不尽。"
白阮阮停下脚步,怀里还抱着刚采摘的草药。银发在夕照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鹰族千草药阁正在广纳贤才。"他措辞谨慎,"不知白医师可愿屈就?"
见她睁着清澈的赤瞳一时未答,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望向廊外渐沉的暮色。晚风拂过竹叶,带来沙沙轻响。
"云巅主域......很安全。"他声音渐低,像是自语,"药材也齐全......"
最后几个字几乎融在风里:
"我......希望你能来。"
话语里带着与他身份不符的笨拙,却比任何正式的邀请都更恳切。廊下的影子渐渐模糊,唯有他等待答案时微绷的肩线,在暮色中格外清晰。
白阮阮闻言微微一怔。入住云巅主域,于陆上界任何族裔都是难得的机缘。
她抬起眼帘,恰巧撞进他望回来的目光里。暮色在他深邃的翠眸里沉淀,映着几分她看不分明的幽深,却有一份小心翼翼的真挚,清晰可见。
一抹淡绯色悄悄漫上她的耳尖。她微微垂下头,莹白的兔耳随之温顺地贴伏在银发间。
“承蒙少主看重,”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玉珠落在银盘上,“我愿意。”
听竹苑的日子静谧如流水。叶知临指来的两名侍女很是妥帖。名唤云珠的少女活泼伶俐,总爱用新奇的目光打量她;朱实则沉稳细致,总能在她需要前就备好药材。
这日清晨,云珠为她梳理长发,忍不住轻声赞叹:“医师的头发真好看,像月光织成的一般。” 见她没有回应,云珠又雀跃地补充:“少主对您可真上心呀,这套玉杵,听说他亲自在库房选了好久呢。”
白阮阮望着镜中,没有接话,只是原本自然交叠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她想起昨日朱实默默将几味性寒的药材换入玉屉的举动。这些细微处的关照,如同春雨浸润枯草,悄无声息却无处不在。
鹰族藏书阁的珍本对她敞开了大门,她随口提过的古籍总会适时出现在案头。这日,她抚着一卷失传已久的医典,心头涌起的不仅是欣喜,更有一丝茫然。她之于鹰族,最大的价值莫过于这身医术。少主如此厚待,想必是希望她能竭尽所能,回报族群吧。
她开始试着回报他的好意。例如在他议事归来时,递上一盏温热的宁神茶。
第一次她这么做时,将茶盏放在书案离他最远的角落,在他看过来时,迅速垂下眼睫,轻声说:“……少主连日辛劳。”
茶方是她精心调配的,用的都是安神静气的药材。起初他有些怔忡,后来便会很自然地接过,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
有时他批阅文书至深夜,她会让朱实送一碟清淡的点心过去。次数多了,他书房里竟常备着她爱用的那种蜂蜜。
这些细碎的关怀像月光般无声洒落,渐渐抚平他眉宇间不经意的蹙起。而她不曾看见的是,每当她转身离去,他总会望着那盏温热的茶出神,仿佛从氤氲的水汽里,窥见了某种不敢奢求的温暖。
暮春时节,灵狐族长老苏玉衡携女云瑾儿造访云巅主域。擎云殿侧厅内,香霭袅袅,众人围坐商议萦思泽地脉修复之事。
当谈及灾后瘴气疏导时,苏玉衡捻须沉吟:"赤阳芝确是祛瘴良药,只是其性燥烈,恐伤及受损的灵脉。"
一直静坐末席的白阮阮微微抬眼,恰对上叶知临投来的目光。他几不可察地颔首,翠眸中含着淡淡的鼓励。
她沉吟片刻,声音清柔似玉磬轻击:"苏长老所言极是。晚辈曾见古籍记载,若以月华露先行浸润灵脉,再佐以云纹苔为引,或可兼顾祛瘴与滋养之效。"
苏玉衡抚须的手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良久。这位狐族长老忽然抚掌轻笑:"融月之柔、风之畅以克阳之燥...妙极!"
会谈散去后,云瑾儿像只欢快的小狐般凑到白阮阮身边,娇声唤着"阮阮姐",非要讨教方才提到的药理。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站在廊下细语,春日的暖阳为她们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是夜星子初现时,叶知临带着白阮阮登上星陨坪。此处是云巅最高处,伸手可摘星辰,俯首可见云海翻涌。
"这里的视野很好。若是累了,随时可以来这里走走。"他的声音在夜风里格外温和,"苏长老向来严苛,能得他一句赞赏,很不容易。"
她正要开口,却见他转过身来。星辉落进他深邃的眸子里,也清晰地映出她的轮廓。
"在我这里,"他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夜色,"你不必觉得低人一等。"
夜风拂过她的银发,远处云海无声翻涌。她望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自己,忽然觉得这句话里藏着比星辰更深的温柔。
流光川的灯会,是春日里最旖旎的梦。
叶知临来邀她时,暮色正浓。他立在听竹苑外,玄色常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银线云纹。
"今夜流光川有灯会。"他的声音比平日温和,"可愿同往?"
白阮阮颔首应下,耳尖微微发热。
他们抵达时,正遇上玄岢陪着叶青岚在猜灯谜。豹族少年抓耳挠腮地对着一则字谜发愁,叶青岚无奈地摇头,抬眼看见他们,唇角泛起了然的笑意。
"兄长,白医师。"她微微颔首,顺手将玄岢拽走,"我们去前面看看。"
叶知临带着白阮阮缓步而行。途经金砚台的摊位时,这位胖乎乎的集市管理者正摇着算盘招呼客人,见到他们立即堆起笑容:"少主今日得闲?这套鲛绡灯最适合赠与佳人。"他指着一排流光溢彩的花灯,朝叶知临使了个眼色。
白阮阮被一盏月兔捣药灯吸引,驻足细看。叶知临默默付了银钱,将灯递到她手中。灯火映着她专注的侧脸,让他忽然想起那个久远的曾经。那时她还是个刚脱下罪链的医女,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初到沧山,她总时不时盯着路边小石子或者某株杂草蹙眉沉思。有次他深夜巡查,看见她对着母亲留下的笔记比划,不小心打翻了药杵,慌慌张张去捡的模样,让他第一次发现这个看似沉静的姑娘也有如此跳脱的一面。
"尝尝这个。"他领她到糖画摊前,请老翁画了个活灵活现的兔儿糖。糖浆在灯火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她小心接过,眼里漾开浅浅的笑意。
这笑意让他想起些更鲜活的往事。
| 他为护她受了轻伤,她执意要为他治疗。他却下意识侧身避开:"不必。"她只得作罢,转身与那只狡黠的狐狸求教:"季公子,《万物四质论》里明确记载......"
| "古老的经验主义概括。你该不会真信书上写的每句话?"
| "可是元素结构确实在逆向分解......"
| "所以呢?"紫衣灵狐轻笑,"就算看出异常,你能逆转这个过程?"
| 他沉默地擦拭着长枪,看着她在争论时发亮的眼睛。那些关于"规则覆盖""本源力量"的讨论在夜色里飘散,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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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如火,燃尽成灰。”
她仰头念谜面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猜灯谜的摊子前,他看到那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影子。
“谜底是‘百合’!”
当猜中一个关于药材的谜底时,她转头对他浅浅一笑,眸中流光溢彩,竟比满川灯火更动人。
远处忽然传来悠扬的歌声。是鲛人乐师澜歌在岸边抚琴,许多情侣驻足聆听。叶知临带着她走到一株垂柳下,隔着粼粼波光遥望对岸的歌舞。
最后他们停在放河灯的渡口。他买来一盏素绢河灯,看着她俯身将灯轻轻推入水中。灯影摇曳,载着说不出口的心愿顺流远去。
起身时,她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
两人俱是一怔。
流光川的灯火在此时最盛,漫天星子都黯然失色。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他的手缓缓覆了上来,将她微凉的指尖拢在掌心。
白阮阮垂眸,颊边飞起薄红,却没有挣开。任由他牵着,一步步走在缀满光影的长街上。夜风拂过,带来澜歌清越的歌声,还有他袖间清冽的气息。
而对岸的柳荫下,叶青岚轻轻拽住想要近前偷听八卦的玄岢,摇了摇头。云瑾儿不知何时也来了,正踮着脚朝这边张望,被叶青岚一个眼神制止。三位旁观者隐在暗处,望着灯影里那双依偎的身影,不约而同地露出会心的微笑。
而在千里之外的萦思泽,最后一道修复阵法刚刚完成。灵狐族术士望着重新泛起绿意的山野,眉头却微微蹙起。
"如何?"同伴问道。
术士缓缓收回施法的手,目光仍停留在新生的草木上:"生机是回来了,但这地脉深处……总透着一股子'虚浮'。"
暮色渐深,新栽的树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印证着他的担忧。
你俩快在一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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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圆月与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