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拉又挨打了。
可能是今晚的饭菜做得不合她丈夫的胃口,也可能是她收拾碗筷的声音吵到他了,更大可能是她碍他眼了……
不想了。
她的丈夫总是有理由打她的。
拳脚带着浓郁得过分的酒气落在她身上,熏得她想吐,痛得她想呕。
佩拉只能尽量蜷缩着身体,用双手护住头部,把自己团成小小的一团,尽可能避免那些拳脚落在要害上。
对于挨打她已经很熟练了。
只要这样等她的丈夫撒完气就结束了。
但也许是今晚的月亮太圆太亮了,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窄窄的客厅,照亮了满地狼藉,又落在她身上,让她错觉是春日午后和煦的暖阳,被照到的身体好似都暖了起来,这月光太温柔了。
她的目光略过丈夫丑陋的嘴脸,落在天上的月亮。在丈夫的污言秽语中,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她是八岁还是九岁?
也可能是十一二岁,不记得了,太久了。
但其实她今年也才二十七岁,回忆起来却又觉得久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那天也是这么好的月亮,她和小伙伴们趁着大人睡熟后偷偷溜出去玩。
因为白天的时候听村里的老婆婆讲,当月亮最圆最大的时候,村口那棵古老高大的槐树上就会有仙女起舞。
于是她们一群半大小鬼在树下守了一夜。
大大的月亮照得天地一片银白,虫鸣鸟叫,风扶树摇,她们在树下仰着头叽叽喳喳。
结果什么也没看见。
最后一群人,你压我胳膊,我枕你大腿的,在树下歪七扭八睡成一团。
骗人的。
佩拉嘴里尝到了铁锈味。
都是骗人的。
都是老人哄小孩的谎话。
她的丈夫终于打累了,挺着大肚子拖沓着脚步回房间睡觉了。
佩拉艰难地撑着身体站起来,摇摇欲坠,浑身都痛。
但她还得去洗碗做家务,不然明天又得挨打了。
她在厨房听见隔壁的丈夫巨大的呼噜声。
如纱的月光拢在她手上,她看着自己那双难看的手。
她又听见恶魔在她耳畔低吟。
为什么?
凭什么?
是啊。
为什么?
凭什么?
为什么她总是挨打!
凭什么她总是被打!
月亮那么好那么亮,照在身上真的好舒服。
她的耳边响起那些早就遗忘在时光长河里的声音,那些稚嫩的童声层层叠叠:
“婆婆又骗人。”
“就是,根本没有仙女。”
“也许是今晚的月亮还不够大。”
“已经好大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
“也可能是仙女躲起来了,我们这么多人。”
“是啊,我们人太多了,仙女害羞了。”
“都怪你,早说了不带你来,你非要跟出来。”
“谁要你带,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不会自己来啊。”
……
回过神的佩拉发现自己站在血泊里。
而她的丈夫变成了碎块。
“哐当。”
佩拉手里的菜刀掉在地上,她看着屋内的一片狼藉。
心里既没有杀人后的惊慌失措,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
她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无视满屋的血腥,跨过满地的碎肉,哼着歌清洗溅到自己身上的血迹,然后在窗边抱着膝盖席地而坐,难得地欣赏着月色。
就这样吧。
今晚的月亮很美。
适合回家。
“妈妈。”
佩拉骤然回头。
她的女儿!
她还有一个女儿!
她的女儿看见了!
一直心无波澜的佩拉终于开始慌张起来,她手足无措地从地上爬起来,抱住她的女儿。
怎么办?
她的女儿!怎么办?
佩拉脑子里无数线条凌乱纠缠,以至忽略了她女儿脸上是与她刚刚如出一辙的平静。
“妈妈,往东走。”她的女儿推着她。
“那是奥莉黛尔伯爵的领地,她会庇护你的。”
她的女儿把她推出门外。
“你快走。”
女儿。
她的女儿。
她向她伸出手 。
她要带着她的女儿一起走。
但她的女儿后退一步,无声地拒绝了她。
佩拉挣大双眼,眼泪无声凝聚掉落。
也是啊,她刚刚杀了她的另一个血脉至亲。
“你走吧。”
她的女儿在催促她。
她抹掉眼泪,最后看了女儿一眼,然后往城外跑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
她的女儿在她走后把家里一切能推动的东西都掀翻在地,最后缩进了柜子里。
直到日上中天,外面人声鼎沸。
女儿哭喊着跑到街上。
“妈妈。”
“他们抓走了妈妈。”
“我要妈妈。”
-
这是伊莎贝尔踏上旅途的第三个月,她们即将到达此行的目的地——塔拉瓦。
她们启程时,阿斯卡利亚已经漫天飞雪,冰雪覆盖了大片国土,五角冰晶闪着光在凌厉寒风中切割一切脆弱的东西。可是一路走来,她们好像误入了时空之门,温度回升,冰雪缓慢消退,绿色生机重回视野,从隆冬走回了初寒。
这个小城的第一场雪甚至还没有下。
天空是压抑的浅灰色,砖土房屋圈圈围绕,拱卫着中间的尖顶教堂高塔,在天色的印照下,往日圣洁辉煌的建筑显出一种瘆人的惨白。
虽然还没有下雪,但迎面刮来的风里也带着凛冽的寒意,吹得来往行人瑟瑟发抖。但对从小在阿斯卡利亚长大的伊莎贝尔等人来说,这点风着实算不上什么。
伊莎贝尔挑起宽大的帽檐打量这座冬日里依旧充满人气的繁荣小城镇。
她们将在这里短暂停留休整,等与她们同时离开阿斯卡利亚的其他队伍前来汇合,然后集结成一支正式的出使队伍,正式以国之名拜访那个颇为富有传奇色彩的国度。
大概是因为靠近边境和港口,虽然地方不大,但还算繁荣,叫卖声不绝于耳。伊莎贝尔一行人外来人混在来往商队里毫不起眼。
伊莎贝尔对外界总有一种奇怪的自来熟和探索欲,每到一个新地方,总会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物停下脚步,然后跟人打得火热。
比如此刻她正蹲在一辆马车旁,跟一个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聊天,俩人蹲着的姿势甚至都一模一样——伊莎贝尔学的人家。
珂莱蒂尔她们已经对此习以为常,留下两个人负责她的安全后,就各自散开去采买了。
“我从北边来的,前不久经过曼特宁德,据说那里有个废弃的古堡,每到月圆之夜,就会有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捧着烛火在城堡里面游荡。”
“哇,真的吗?你有没有过去看看?”伊莎贝尔的新朋友兴致勃勃。
“没有,我当时着急赶路,没来得及。”伊莎贝尔惋惜。
“没关系,我接下来正好路过,我正好可以去看看。”对方安慰。
“太好了,到时候你记得告诉是不是真的。”
“嗯嗯。”新朋友拍着胸脯保证:”说起来,我之前在曼特宁德遇到过一只恶龙,它还抢了一位公主呢。”
“哇,我也遇到过,不过那只恶龙没抢到公主,不知道它现在抢到了没有,不然一直完不成成年礼也不办法。”
“什么成年礼?”
“恶龙一族的传统不是成年礼要求抢一位公主吗?”伊莎贝尔茫然:“那只恶龙亲口告诉我的。”
“我记忆里没有这个,那只恶龙抢公主纯粹是个龙喜好,难道几百年过去这已经成为传统了?”新朋友陷入沉思,掏出本子唰唰唰开记。
这回轮到伊莎贝尔傻眼了:“几百年?”
“对啊。”新朋友头也不抬,微微掀起斗篷兜帽,让伊莎贝尔看清自己尖尖的耳朵。
居然是一只精灵!
先是恶龙,然后是人鱼,现在又是精灵。伊莎贝尔都快把别人一生都可能见不了一次的长生种见完了。
伊莎贝尔看着那双藏回兜帽里的尖耳,蠢蠢欲动:“我能摸摸吗?”
精灵把小本本收起:“不行哦,我们精灵的耳朵只有爱人能摸哦。”
“好吧。”伊莎贝尔失望,墨青色的剔透眼珠好像都失去了色彩。
“噗哈哈哈。”精灵豪迈地人搂进怀里:“逗你玩呢,没什么特殊意义,摸吧,不过摸完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伊莎贝尔。”伊莎贝尔矜持地捏捏她的耳朵尖,触感跟人类很像,都是薄薄的皮肤包裹着一层软骨。
“蒂芙尼。”精灵礼尚往来。
一道小小的黑影突然迎面撞过来,被珂莱蒂尔挡住。
珂莱蒂尔身高体壮,对方却是个还不到她腰高的小孩。双方一撞,珂莱蒂尔动都没动一下,小孩却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很敦实,伊莎贝尔和蒂芙尼在旁边看着都疼,小孩却嚎都没嚎一声,闷声爬起来继续跑。
追着小孩跑过来的女人看见这一幕停下脚步没再追,但还是气不过骂了几句。
旁边有认识的人劝她:“算了算了,小孩也是可怜,大概是饿狠才会去偷你家面包,以前多乖一孩子啊。”
女人叹气:“我也知道她可怜,但是她这样三两天就来偷一回也不是个事啊,面包不值钱,但以后养成习惯就不好了。”
“那也没办法啊,发生这样的事情。”另一个路人插进话题:“到现在也没有哪个亲戚出现愿意收养她。”
说到这里众人又是一声叹气。
蒂芙尼和伊莎贝尔默契挪动脚步,不着痕迹加入话题:“那个孩子看着确实是太可怜了,是父母都不在了吗?”
挎着菜篮的大妈回答:“可不是呢。半个月前,不知道是哪个强盗跑进城了,闯进她家,掳走了她妈妈,还把她爸爸砍成好多块了呢?”
“怎会如此?!!”
“谁说不是呢,偏偏是她家。”
“哎。”
“她爸爸死就死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不但嗜酒还打老婆孩子。就是可怜了她妈妈,多好一人。”
“就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