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暖没有回应,推开车门,撑开伞,快步走向单元门。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凉意顺着小腿爬上来。
回到家后,陈暖洗完澡,带上金属圆框眼镜,盯着窗外模糊的雨幕,坐在沙发上给自己点了支烟。
她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看着那缕灰白在暖光里扭曲、上升,然后散开。
陈暖已经有三年没抽过烟了,久到她都觉得自己已经戒掉了这个习惯。
就像周潭,他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变成她年少时一段模糊的旧事。
她以为自己早已放下,可当他的身影重新闯入她的视野,那些被时间掩埋的情绪还是翻涌而上。
年少时,他们分开得太过平静,没有争吵,没有歇斯底里,甚至连一个具体的理由都没有。
烟灰无声地坠落,陈暖回过神来,掐灭了烟。
她只觉得可笑,人家都把她当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她还在这里回忆什么。
陈暖起身打开窗户,雨水和空气一起涌入屋内,冲淡了室内的烟草味。
等烟味散的差不多,她关了窗,把地面拖干净。
搞完一切,桌面上的手机响起,她拿起来一看。
是她母亲。
陈暖看着电话闪烁,等电话快自动挂断的时候,点了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带着试探的温柔声音:“暖暖,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刚才在洗澡。”
“今天的相亲去了吗?你祁阿姨的儿子,祁闻,海归博士,在投行工作,条件特别好。”
“没去,今天额外有个工作。”
陈暖开了免提把手机搁在桌上,转身走向吧台倒水。母亲的絮叨顺着扬声器飘过来,她只偶尔嗯一声算作回应。
“明天刚好周六,妈妈给你约好了,地点发你手机上了。”
陈暖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妈,我不想去。”
“让你相个亲怎么就那么难呢?”母亲的声量陡然拔高,“你祁阿姨的儿子特意抽空出来的!你都26了,连男朋友都没带回家过。去看看啊,不喜欢就算了,别让妈操心,妈妈是不会害你的,我观察过的,人家没问题的。”末了,语气又软下来,带着几分哄劝的意味。
陈暖缄默了会。
“我今天遇见了周潭。”这句话脱口而出,她自己都愣住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明显急促了些,“……周潭?你高中那个男朋友?你还喜欢他?”
“当初我们怕你学习压力大,以为你就随便谈了个缓解压力,闹到学校那边我们都没说什么,只让你注意一下,结果你是怎么对我们的?真把那段只有一腔热忱的感情当真了啊?”
陈暖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没想到这个名字会如此轻易地脱口而出,更没想到时隔八年,母亲的反应依旧会如此激烈。
她暗自懊恼方才的口不择言,连忙解释:“不是他,只是撞音了。一个商业客户,我们以后不会再碰面了。”
“那就好。”赵兰馨悬着的心落了地,语重心长地劝着,“那个周潭,根本就配不上你。暖暖啊,你现在是26岁,不是16岁,别再犯糊涂了,记得明天去相亲啊。”
“妈,我真的不想去。”陈暖试图说些什么,“而且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靠婚姻证明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听话……”
电话那头说得什么陈暖已经听不见了,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哗啦啦地灌满耳朵。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回了句“我知道了”,然后以“明天要早起”为由匆匆结束了通话。
雨声开始变得遥远。
暖黄的灯光下,空气似乎变得粘稠,陈暖总觉得烟味还残留在房间里,混合着雨季独有的潮湿气息,令人窒息。
手机屏幕亮起,是她妈发来的消息:【明天十点,城西咖啡馆见面。】
陈暖盯了一会,缓慢地回了个“好”,把手机扔到一旁。
她整个人蜷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雨声渐大,让陈暖恍惚想起,她和周潭分手的那天,也是个雨天。
明明是个雨天分手,他们却很和平。
和平到八年后重逢,还能相互体面地给对方打招呼。
第二天一早,陈暖起得比平时早。她昨晚根本就没睡好,看着镜子里苍白疲惫的神色,简单快速地给自己画了一个淡妆。
城西咖啡馆在北城西边最繁茂的地方,她提前十分钟到约定的地点,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穿浅灰色西装的男人,面庞俊逸,气质温和。
这种人还用出来相亲?
“祁闻?”陈暖站在桌边,疑惑问道。
祁闻金丝眼镜下的眼睛带着笑意,站起身,向她伸出手,“是我,陈暖小姐?”
陈暖一向没有伸手打笑脸人的习惯,哪怕这场相亲她有多不想来,但她来了就会保持基本的礼貌。
她轻轻回握他的手,“久等了。”
“还没到约定时间,是我来早了。”祁闻笑起来温润如玉,“要喝点什么吗?他们家的瑰夏很不错。”
陈暖在祁闻对面坐下,放下包,“美式就好。”
祁闻招手示意服务生,柔声道:“两杯美式。”
咖啡很快就端上来了。祁闻把方糖罐往她那边推了推,问:“陈小姐平时喜欢拍什么题材?”
“风景为主。”陈暖喝美式并不加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偶尔接点商业摄影。”
“我看过陈小姐为《VIEWS》拍摄的‘十二色’系列,光影处理很有个人风格,让人过目难忘。”
这个“十二色”是陈暖去年灵感爆发,拍了一整年的系列,根据不同的明星定制不同的风格,一月一套,拍了十二份,本本火爆。
‘十二色’爆火后,有人想让她继续拍明星,顺带营销一波摄影师的身份,让她在网上走红,陈暖拒绝了,也没在网上露过脸。
一般来说,这种明星商志很少有人会去关注摄影师是谁,毕竟陈暖只在摄影师专栏里留个名字,还是她的英文名。
陈暖有些意外他居然做了功课。她来之前根本没看母亲发来的那些资料,但有着多年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基本的职业客套话还是能说点的。
“祁先生在投行工作也是非常有名。”她笑,“没想到本人对摄影也有研究。”
“略懂皮毛。”祁闻推了推眼镜,目光温和专注,“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你早些年拍摄的那组《雨巷》,很有故事感。”
陈暖喝咖啡的动作顿了一秒。这组是她大学还未毕业时拍的作品,近年来,她的名气在业内越来越大,这幅作品的争论也越来越多。
她放下咖啡杯,抬起眼,第一次认真打量对面的陌生男人:“祁先生居然知道?”
“叫我祁闻就好了。”祁闻说,“因为我个人比较喜欢陈小姐的作品,有种特别的风格。”
陈暖听惯了这种话,和往常一样解释道:“个人拍摄习惯。”
相比起拍人像,陈暖更喜欢拍风景——山不说话,水不喧哗,一景千解,每一张都在诉说自己的故事。
祁闻似乎察觉到她的疏离,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听说陈小姐前不久刚从巴黎拍摄完回来?那里的艺术氛围应该很适合创作。”
“只是短期项目。”陈暖的视线重新落回眼前的咖啡上,“祁先生在投行工作,想必更熟悉的是数字而不是艺术。”
祁闻微笑道:“数字是理性的艺术。就像摄影,看似是定格瞬间的感性,实则需要对光线和构图有精确的考量。”
“陈小姐对于光线明暗、构图比例的精准把控,简直完美。”
“谢谢祁先生对我的认可。”陈暖缓了一会说,“其实,我想我们应该都很清楚这次见面的性质。”
祁闻本想慢慢来,没料到她居然那么直接,便也说:“确实。不过能认识陈小姐是我的荣幸。”
“恕我直言,”陈暖直视他的眼睛,“我现在专注于事业,没有任何发展感情的打算。今天来赴约,更多是为了应付家人的期待。”
祁闻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陈小姐对我的感受怎么样?”
祁闻的问题让陈暖微微一怔。她注视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斟酌着用词。
“祁先生是个很优秀的人,但我们才第一次见面,谈感受未免太早了。”
祁闻的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那真是我的荣幸。其实我更希望了解的是陈小姐本人,而不仅仅是你的作品。”
“陈小姐能给我一个接触你的机会吗?”
陈暖只想早些结束这次的相亲,她总觉得有股视线盯着自己,让她后背发凉。
她对祁闻并不反感,当个朋友还是行的,于是点头:“可以。”
祁闻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张名片,推到陈暖面前,笑着说:“我的联系方式,或者陈小姐现在同意我的微信好友也行。”
陈暖收好名片,听到后从包里拿出手机,有一条好友申请。上车后她就没打开过微信,听他那么一说,当即点了同意。
“好了。”她将手机放回包里,他们已经聊了近一个小时,远超她预期的时长,“我下午还有个拍摄,先走了。”
“我送你?”祁闻起身。
“不用,我打车了。”陈暖拿起包,“谢谢你的咖啡。”
走出咖啡馆,阳光刺得她眯起眼。她正低着头打车,结果直直撞上一个人。
“抱歉——”她抬头,话语戛然而止。
周潭站在她面前,西装革履,领带却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像是被人心烦意乱扯开的。
男人的目光落在陈暖脸上,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好巧。”周潭开口,看向咖啡馆内还未离开的祁闻,听不出情绪:“工作?”
陈暖下意识地侧身,挡住了他看向祁闻的视线:“嗯,约了客户谈拍摄。”
周潭的视线重新落回她脸上,唇角微微上扬,却不见笑意:“谈得愉快吗?”
“还行。”陈暖移开目光,“你怎么在这?”
“在对面的写字楼见个客户。”
陈暖点点头,也没在说什么,低头打车。八年不见,他们之间的对话竟然如此生硬而客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是一条看不见的河。
“要回去吗?”周潭打破沉默,“我送你。”
陈暖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却又被强行压下。
“不用了。”她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周总,我觉得我们之间很早之前就没有联系的必要了。”
陈暖觉得有些好笑。
八年前,是他先放手的。
现在又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她?
周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肯定道:“你化妆了。”
“工作需要。”陈暖不愿意在和周潭过多纠缠,低头看了眼手机,打车软件显示还有五分钟到达。
五分钟,只要再坚持五分钟就可以走了。
周潭仔细打量着陈暖。
时间把她打磨得圆润而克制,也带走了她最鲜活的部分。
不知不觉中,陈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安静的孤岛。
相顾无言。
“车到了。”周潭突然开口,指了指路边缓缓停下的网约车。
陈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机不知何时已经黑屏。她仓促地点点头,快步走向出租车,却在拉开车门的瞬间听见周潭的声音:
“陈暖。”
她僵在原地,没有回头。
“你以前从不对我说谎。”
陈暖的手指紧紧攥住车门把手,她想反驳,想冷笑,想问他凭什么在八年后突然出现并指责她,但最终她只是沉默地坐进车里,用力关上了车门。
车门关上,她没听见周潭最后说的话:
“你昨天见我时都没化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