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踏入崇文馆时,堂内已坐满了学子。
前排几个学子正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许佑宁隐约能听到“死得好惨”“七窍流血”之类的字眼,仿佛空气中还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肃静!”
陶言奚不知何时站在了讲台上,一袭月白长衫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堂内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仿佛凝滞。
他面色苍白如纸,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唯独那双眼睛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在座每一个人。
“今日讲《黄帝内经·素问》。”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有谁知道'阴阳离决,精气乃绝'作何解?”
许佑宁下意识开口应答:“意为阴阳失衡到极点,则精气耗尽,生命终止。”
陶言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颔首:"许姑娘解得不错。”他顿了顿,“正如人体需要阴阳平衡,毒理亦是如此。有些毒物单用无害,但若与特定之物相遇……”
他突然咳嗽起来,指节抵着苍白的唇,肩头轻颤。
“今日课业,查阅典籍,列出所有可致人猝死却无显症之毒。”
许佑宁怔住——这哪是讲课?分明是在暗示今早的命案!
陶言奚却仿佛无事发生,继续道:“所有人留在国子监,未经允许,不得擅自离开。”
学子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反驳。陶言奚虽病弱,但那双眼睛里的寒意,却让人不敢直视。
许佑宁悄悄抬眼,正对上陶言奚的目光。他眸色微深,似有话要说,但最终只是淡淡移开视线,转身离去。
许佑宁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银针包。那学子的死太过蹊跷,若那本《礼记》真有问题,又是谁放在静思斋的?
正思索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掠过草丛。
她侧头望去,只见一抹雪白的身影蹲在窗棂上。
是雪团!
那白猫琥珀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嘴里似乎叼着什么东西。见许佑宁看过来,它轻盈地跃下窗台,将东西丢在她脚边,随即转身消失在树影中。
许佑宁弯腰拾起,发现是一张被揉皱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字迹:
“戌时,藏书阁顶层,勿让人知。”
没有署名,但那笔迹竟与母亲《晚棠手记》上的批注有几分相似!
她心头狂跳,连忙将纸条攥入掌心。
戌时,许佑宁借口要去药圃取书,悄悄溜出学舍,绕开了巡逻的监丞,直奔藏书阁。
藏书阁顶层是禁地,平日只有博士和学监才能进入。她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踏上楼梯,木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刺耳。
推开雕花木门,一股陈旧的墨香混着积灰的味道扑面而来。阁内光线昏暗,唯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有人吗?”她低声唤道。
无人应答。
许佑宁缓步走入,指尖拂过书架上的古籍,忽然,她的脚步一顿。
最里侧的书架旁,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月白色的衣袍在黑暗中泛着微光,腰间玉佩上的五瓣梅纹若隐若现。
“陶大人?”她试探性地开口。
那人缓缓转身,果然是陶言奚。但他的脸色比白日更加苍白,唇边甚至带着一丝未擦净的血迹,眸色却深得惊人。
“你来了,许姑娘。”他嗓音低哑,像是强忍着什么痛楚。
许佑宁心头一紧,下意识上前:“你的毒又发作了?”
陶言奚没有回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递给她。
许佑宁接过,借着月光一看,呼吸顿时凝滞。
《晚棠手记·补遗》。
这竟是母亲医书的续篇!
“这……怎么会在你这里?”她声音微颤。
陶言奚的目光落在许佑宁震惊的脸上,月光为他苍白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辉。他轻咳一声,指节抵住唇边:"二十年前,你母亲林晚棠出药王谷行医济世时,遇到了我的母亲林静霜。"
许佑宁瞳孔微缩:"你母亲也是药王谷的人?"
"是。"陶言奚从怀中取出一块五瓣梅玉佩,与许佑宁腰间挂着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的玉佩上刻着一个清隽的"奚"字。"她们本是同门师姐妹。后来母亲嫁给了父亲,但她两人情谊未断,一起编纂了《医林正脉》。"
许佑宁颤抖着接过那本《晚棠手记·补遗》,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母亲熟悉的字迹——"与静霜师姐共著"。她指尖发凉:"所以...上册在我母亲手中,下册..."
"就是这本。"陶言奚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许佑宁心上。“母亲还说过,若将来林姨生了女儿,他们...”
"便结为夫妻。"一个慵懒的声音突然从阴影处传来。薛衍手持折扇,慢悠悠地踱步而出,紫衣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他一把将许佑宁揽入怀中,挑衅般地看着陶言奚:"可惜呀,你来晚了一步。"
许佑宁被薛衍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手肘下意识撞向他胸口:"薛衍!"
薛衍闷哼一声,却纹丝不动,反而收紧了手臂。许佑宁这才发现,他衣衫下的身体竟冷得像块冰。
陶言奚眸光一沉,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世子深夜擅闯藏书阁,不合规矩。"
"规矩?"薛衍嗤笑一声,折扇“唰”地展开。"比不得陶大人深更半夜约见姑娘来得不合规矩。"
许佑宁用力挣脱薛衍的桎梏,挡在两人中间:"够了!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她转向陶言奚,举起那本手记:"你之前说那个死者的毒与'寒髓散'有关?"
陶言奚的目光在薛衍身上停留片刻,才缓缓点头:"是改良过的寒髓散。中毒者会在特定条件下突然发作,比如..."他顿了顿,"接触到朱砂。"
许佑宁倒吸一口冷气:"那本《礼记》上的红圈!"
"聪明。"陶言奚轻声道,"而且,下毒之人很可能是冲你来的。"
薛衍突然冷笑:"陶大人倒是清楚得很。"
陶言奚不理会他的嘲讽,继续对许佑宁说:"死前曾向监丞告发,说你私藏**。"他指了指那本手记,"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许佑宁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所以...他是因为碰了那本书才..."
"不。"陶言奚摇头,"那本书只是诱饵。真正要他命的,是他之前就已经中的毒。"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缕鲜血从唇角溢出。
许佑宁下意识上前扶住他,却被薛衍一把拉住手腕。
"别碰他。"薛衍的声音罕见地严肃,"他身上的寒髓散会传染。"
陶言奚擦去血迹,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世子说得没错。这毒确实会通过血液传播。”他看向许佑宁,"所以那日我才不让你碰那本《礼记》。"
许佑宁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向薛衍,想起他反常的体温,"那你是不是也..."
薛衍满不在乎地摇着扇子:"一点小毒,奈何不了我。"
陶言奚却突然眯起眼睛:"世子为何对寒髓散免疫?"
薛衍闻言,手中折扇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摇了起来。月光透过窗棂,在他俊美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谁说本世子免疫了?"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晃了晃,"不过是提前服过药罢了。"
许佑宁接过瓷瓶,打开嗅了嗅,眉头立刻舒展开来:"这是陈老的'清灵丹'!"她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探向薛衍的额头,"所以你才会浑身发冷?"
薛衍顺势握住她的手腕,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怎么,担心我?"
许佑宁抽回手,耳尖微红:"谁担心你了!清灵丹的副作用会让人体温骤降,持续两三日才能恢复,你就不怕寒气入体?"
"比起中毒,这点寒意算什么。"薛衍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忽然凑近她耳边低语,"不过若是阿宁心疼,不如给我熬碗姜汤?"
陶言奚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陈老大夫竟有克制寒髓散的方子?"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诧异,"这本该是药王谷独门秘方。"
薛衍收起玩笑的神色,折扇在掌心轻敲:"陈老年轻时曾在关外行医,见过类似的毒。他说这'清灵丹'只能暂时压制,不能根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陶言奚一眼,"看来陶大人对这毒很了解?"
阁楼内忽然陷入沉默,只有夜风拂过书页的沙沙声。许佑宁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连忙岔开话题:"既然知道是改良过的寒髓散,那可有解毒之法?"
陶言奚的目光落在《晚棠手记·补遗》上:"或许就在这里。"
许佑宁连忙翻开书页,借着月光仔细查找。忽然,她的指尖停在一页泛黄的纸张上——那里详细记载了寒髓散的配方与解法,旁边还有母亲娟秀的批注:"此毒凶险,中者三月内必亡。唯以'赤炎草'为主药,配以..."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在这一页的角落,赫然画着一朵五瓣梅花,花蕊处却被人用朱砂点了一个醒目的红点!
"这是..."许佑宁的手指微微发抖。
陶言奚凑近查看,面色骤变:"朱砂标记,和那本《礼记》上的手法一模一样。"
薛衍一把将许佑宁拉到身后,折扇"唰"地展开,警惕地环顾四周:"有人故意引我们看这一页。"
几乎同时,阁楼外传来雪团的一声猫叫,那叫声凄厉异常,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陶言奚脸色一变:"不好!快离开这里!"
但为时已晚。许佑宁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手中的书册"啪"地掉在地上。她踉跄了一下,被薛衍及时扶住。
"阿宁?你怎么了?"薛衍的声音忽远忽近。
许佑宁努力聚焦视线,却看到陶言奚也扶住了书架,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这才发现,阁楼内不知何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是...迷香..."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前一黑,软倒在薛衍怀中。
最后的意识里,她听到薛衍愤怒的吼声,和陶言奚虚弱却坚定的警告:"别碰那本书...朱砂...有毒..."
然后,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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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佑宁再次睁开眼睛时,头顶是熟悉的青纱帐幔——这是她在国子监的学舍。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手腕上扎着几根银针,针尾微微颤动,显然是刚施针不久。喉咙干涩发疼,她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许佑宁偏头看去,薛衍正坐在她床边的矮凳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银针,见她醒来,立刻倾身向前,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他伸手轻轻探了探她的额头,指尖微凉,但比起昨日已经暖和了许多。
“烧退了。”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庆幸。
许佑宁张了张嘴,声音沙哑:“我……怎么了?”
“迷香加上朱砂引动的寒髓散余毒,昏睡了一整夜。”薛衍眉头微蹙,“陶言奚那家伙倒是醒得比你早,现在正跟刑部的人在外面说话。”
刑部?许佑宁心头一跳,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薛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往她背后垫了个软枕,让她靠得舒服些。
她撑起身子,这才发现房间外的陶言奚站在窗边,依旧是一身素白长衫,只是今日外罩了一件墨色官服,衬得他面色更加苍白。他正低声与一名陌生女子交谈,那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形高挑,乌发高束,一袭深蓝官服,腰间悬着一块刑部令牌。
"……死者指甲缝里残留的粉末已经验明,确实是改良过的寒髓散。"女子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但奇怪的是,他体内还有一种慢性毒素,至少潜伏了三个月。”
陶言奚微微颔首:"也就是说,他早就被人下毒,只是那天才被诱发?"
"不错。"女子点头,随即察觉到许佑宁的视线,转头看了过来。
之后她便打开门走了进来,陶言奚跟在她身后,脸色依旧苍白,但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见许佑宁醒了,微微颔首,眼中似有询问之意。
那女子走到床前,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许佑宁,语气平静:“许姑娘,我是刑部主事沈知意,奉命调查国子监命案。你感觉如何?”
薛衍懒洋洋地插话:"沈主事,问话可以,别吓着她。"
沈知意闻言轻笑一声:"薛世子倒是护得紧。"
许佑宁定了定神,点头道:“好多了,多谢关心,沈大人请问。”
沈知意单刀直入:"昨日戌时,你们三人在藏书阁顶层做什么?"
许佑宁一怔,下意识看向薛衍和陶言奚。薛衍依旧漫不经心地转着青枣,但眼神微冷;陶言奚则神色平静,只是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玉佩,似在思索。
她斟酌了一下,答道:"我去找一本医书,恰好遇到陶大人和薛世子。"
沈知意挑眉:"这么巧?"
薛衍嗤笑:"怎么,沈主事是怀疑我们三人合伙杀人?"
沈知意不慌不忙:"世子说笑了。只是死者生前曾向监丞举报,说许姑娘私藏**,而你们又恰好出现在藏书阁……"她顿了顿,"更巧的是,你们昏迷后,那本《晚棠手记·补遗》不见了。"
许佑宁心头一跳:"书不见了?"
陶言奚终于开口:"有人趁我们昏迷,拿走了它。"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许佑宁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冷意。
沈知意观察着三人的反应,继续道:"另外,我们在静思斋的香炉里发现了迷香的残留,与你们在藏书阁中的毒系出同源。"她看向许佑宁,"许姑娘,你可知有人要针对你?"
许佑宁沉默片刻,摇头:"我不确定……但若那本书真是目标,对方可能与我母亲有关。"
沈知意眸光一闪:"林晚棠?"
许佑宁惊讶:"沈大人认识家母?"
沈知意淡淡道:"略有耳闻。二十年前,药王谷的'圣手双姝',林晚棠和林静霜,医术冠绝天下。"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许佑宁一眼,"没想到,许姑娘竟是林医师的女儿,林医师当年……"
话未说话,就被薛衍打断:"沈主事查案,倒是查得挺透彻。"
沈知意微微一笑:"职责所在而已。"她转向许佑宁,"许姑娘,此案牵涉药王谷秘辛,你若有线索,务必告知刑部。"
薛衍突然又插话:"沈主事,问完了吗?她刚醒,需要休息。"
沈知意了然一笑,收起令牌:"既如此,下官告退。"她朝陶言奚点头示意,"陶大人,案情若有进展,还望互通消息。"
陶言奚淡淡颔首:"自然。"
待沈知意离开,房间内一时陷入沉默。
许佑宁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所以……有人故意引我们去藏书阁,又用迷香放倒我们,就为了拿走那本书?"
薛衍冷笑:"不止。那人还想让我们背杀人的黑锅。"
陶言奚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温水递给许佑宁:"沈知意不是敌人,但她背后牵扯刑部,甚至可能涉及朝堂。"他顿了顿,"我们必须先一步找到那本书。"
许佑宁接过水杯,指尖与陶言奚短暂相触,感受到他皮肤异常的冰凉。她忍不住问:"陶大人,你的毒……"
陶言奚收回手,神色淡淡:"无碍。"
薛衍突然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行了,既然人醒了,我也该走了。"他朝许佑宁眨眨眼,"晚上给你带姜汤。"
许佑宁无奈:"谁要你的姜汤……"
薛衍大笑离去,紫衣翻飞间,背影依旧张扬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