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许佑宁在梦境中沉浮。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齐府,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下。
……
当时的齐府,尚是一片宁馨祥和的景象。父亲齐明远,是关州百姓交口称颂的父母官,母亲林晚棠也温婉娴雅。每日晨曦微露,她总能在庭院里见到父亲泼墨挥毫的挺拔身影,母亲则在旁素手烹茶,袅袅茶香氤氲在清冷的空气里,是她记忆深处最温暖的画卷。
“宁儿,仔细着凉。”记忆中母亲的声音似一缕春风,带着桂花头油的淡香拂过耳畔。
然而,一个黑衣人的闯入,彻底撕碎了这层宁静。
那日黄昏,她正躲在书房外的老梅树下,细数着簌簌落下的花瓣。
忽然,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那人全身裹在浓墨般的夜行衣里,唯有一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裸露在外,背后斜挎着一柄长剑,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隐隐泛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许佑宁死死捂住嘴巴。黑衣人足尖点地竟无声无息,几个起落便闪到书房窗外。她看见父亲的身影突然僵直,毛笔“啪”地掉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渍。
“此事万万不可!”父亲的声音从未如此尖利。
“那许兄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
“住口!”
接着就是父亲似乎掀翻了案几,从房间里传来了茶盏砸在地上粉碎的声音。
当夜,齐府便天翻地覆。
父亲脸色铁青,一把将母亲从房中拖拽出来,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母亲脸上,那声“贱人!”的怒喝,至今仍在许佑宁耳畔尖锐地回荡。
她瑟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惊恐地看着母亲。
而母亲只是极其平静地抬手,用袖角轻轻拭去嘴角蜿蜒而下的一缕血迹,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只是在拂去鬓角的一丝微尘。
次日,齐府便起了大火,而她被母亲塞进马车,离开了她那个生活了七年的家。
……
许佑宁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寝衣。佑安正趴在她床边,小手焦急地拍打她的脸颊。她将佑安搂进怀里,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弟弟柔软的发丝。
月光透过窗棂,在佑安的小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突然注意到,孩子右眼角下方有一道极淡的疤痕,像是一滴泪痕凝固在肌肤上——那是佑安还在襁褓时,被火星溅到留下的痕迹。
"阿姐做噩梦了吗?"佑安仰起小脸,温热的手指好奇地碰了碰她湿润的眼角。许佑宁握住那只小手,轻轻摇头:"没事,只是梦见些旧事。"她的拇指摩挲着佑安手背上那个小小的月牙形胎记,那是他们姐弟共同的印记。
窗外忽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许佑宁警觉地抬头,看见梨树下的阴影里站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身形瘦削,披着件灰扑扑的斗篷,在注意到她的视线后迅速退入黑暗,只留下一截枯枝在月光下微微晃动。
佑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庭院:"阿姐在看什么?"
"没什么。"许佑宁拉紧窗纱,将弟弟往床榻里侧带了带,"睡吧,明日还要早起煎药。"
她吹灭烛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那个胎记——她突然想起阿丑左眼下同样位置的红色小疤。陈老说那是镇北王世子的特征,可佑安的这个……
窗外的梨枝轻轻拍打着窗棂,像是某种无声的叩问。
许佑宁一晚上都辗转难眠,佑安均匀的呼吸声在耳边轻轻响起。她悄悄起身,披上外衣来到窗前。月光如水,庭院中的梨树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个神秘人影早已不见踪影。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夜风裹挟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转过回廊拐角,她突然停住脚步。月光下,薛衍正独自坐在石阶上,手中把玩着一块未完成的木雕。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警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模样。
"你深夜不睡,在这里做什么?"许佑宁压低声音问道。
薛衍将木雕收入袖中,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阿宁不也醒着?莫非是梦见本世子了?"
许佑宁白了他一眼,正要转身离开,却听他忽然正色道:"方才可看见什么可疑之人?"
她心头一跳:"你也看见了?"
薛衍站起身,月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一个穿灰斗篷的人,在梨树下站了许久。"他顿了顿,"我追出去时,已经不见了。"
两人沉默片刻,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薛衍,"许佑宁犹豫了一下,"你可知道...当年关州齐家的事?"
薛衍眸光微动:"齐明远?"他沉吟片刻,"略有耳闻。十年前齐府大火,齐大人下落不明,家眷离奇失踪。"他盯着许佑宁的眼睛,"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许佑宁避开他的视线:"只是...做了个相关的梦。"
薛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伸手拂去她发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梨花瓣:"夜深露重,阿宁你还是快回去歇息吧。"
他的指尖温热,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许佑宁耳尖一热,匆忙退后一步:"你也早些休息。"
回到房中,佑安仍在熟睡,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宁。许佑宁轻轻抚过弟弟眼角的疤痕,心中的疑惑如涟漪般扩散。
她从床边的木匣里取出了枚玉佩,在月光下端详。玉质温润,刻着古朴的"齐"字,边缘处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是曾经被摔碎过。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件,也是她身世的证明。
窗外,一阵微风拂过,梨树沙沙作响。许佑宁将玉佩紧紧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那个雪夜,母亲冰凉的手指,和她最后那句模糊的耳语。
"宁儿...记住...你弟弟..."
那句话她始终未能听清后半句。如今想来,母亲当时的神情,似乎不只是简单的叮嘱,更像是在传递某个至关重要的秘密。
许佑宁将玉佩重新藏好,轻轻躺下。佑安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她的衣角。她望着弟弟稚嫩的脸庞,心中的疑云越发浓重。
阿丑眼下的疤痕,佑安眼角的伤痕,母亲临终的嘱托,还有今夜那个神秘的灰衣人...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盘旋,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许佑宁闭上眼,决定明日一早就去找陈老问个清楚。无论如何,她都要解开这个谜团,保护好佑安——这是她对母亲的承诺。
***
翌日清晨,晨雾还未散尽,许佑宁便早早起身。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裳,看了眼仍在熟睡的佑安,轻轻掩上房门。
山庄里静悄悄的,只有厨房方向传来窸窣的动静。许佑宁穿过回廊,晨露打湿了她的裙角。她正要去寻陈老,却在药圃边撞见了正在采摘晨露的薛衍。
"这么早?"薛衍直起身,手中琉璃瓶里的露水在晨光中晶莹剔透。他今日换了件靛青色长衫,发梢还带着湿气,显然已经练过武了。
许佑宁抿了抿唇:"我找陈老有事。"
薛衍将琉璃瓶放在石桌上,拍了拍衣袖上的露珠:"他天没亮就出门了,说是去采一味稀有的药材。"他眯起眼睛,"你脸色不太好,昨夜没睡好?"
许佑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刚要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姐!阿姐!"佑安光着脚丫跑过来,小脸涨得通红,"阿丑哥哥不见了!"
许佑宁心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
"我醒来就找不到他了!"佑安急得直跺脚,"他的被子叠得好好的,可是鞋子还在床下..."
薛衍脸色骤变,转身就往厢房方向大步走去。许佑宁拉着佑安快步跟上,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阿丑的床榻果然整洁如常,只有枕边放着一块粗糙的木雕——是佑安昨日教他刻的小兔子。许佑宁拿起木雕,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我走了,别找我。"
"这孩子..."许佑宁攥紧纸条,指节发白。她突然想起昨夜那个神秘的灰衣人,心头猛地一跳。
薛衍已经转身往外走:"我去找砚舟,让他带人搜山。"
"等等!"许佑宁叫住他,"你看这个。"她展开纸条,"这字迹...不像是阿丑写的。"
薛衍接过纸条,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歪斜的字迹。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紧锁的眉头上。
"你说得对,"他沉声道,"阿丑平日写字虽不工整,但笔画走势不是这样的。"他忽然将纸条凑近鼻尖嗅了嗅,脸色骤变,"有股淡淡的苦杏仁味。"
许佑宁心头一紧:"是毒?"
"不,是迷香。"薛衍将纸条捏在掌心,"有人带走了阿丑,还伪造了这张字条。"
佑安突然拽住许佑宁的衣袖,小脸煞白:"阿姐,阿丑哥哥会不会...会不会像爹爹一样不见了?"
许佑宁蹲下身,强压住心中的不安,轻抚弟弟的发顶:"不会的,我们一定会找到他。"她转头看向薛衍,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那现在怎么办?”
薛衍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砚舟!"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一个黑影便从屋檐翻下,正是昨夜执行任务的砚舟。少年暗卫单膝跪地,衣襟上还沾着晨露:"世子。"
"立刻派人封锁山庄所有出口,查问今早所有出入人员。"薛衍的声音冷静而威严,"重点查一个穿灰斗篷的人。"
砚舟领命而去,动作快如鬼魅。许佑宁这才注意到,薛衍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按在了腰间佩剑上,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佑安,你先去跟宋婶回去。"许佑宁柔声对弟弟说,"阿姐和薛大哥去找阿丑哥哥,好吗?"
佑安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许佑宁亲了亲他的额头,将他交给闻声赶来的宋婶。
待佑安离开后,薛衍突然拉住许佑宁的手腕:"跟我来。"
两人快步穿过回廊,来到山庄后门处的一片竹林。晨雾尚未散尽,竹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薛衍蹲下身,指着泥地上几个模糊的脚印:"看,有人从这里经过,脚印一深一浅。"
许佑宁仔细辨认,果然发现那些脚印中,右脚的痕迹明显比左脚深许多:"像是...拖着什么东西?"
"或者背着人。"薛衍的声音冷得像冰,"阿丑很可能被迷晕带走了。"
他顺着脚印往前追踪,许佑宁紧跟其后。竹林越来越密,露水打湿了她的裙摆。突然,薛衍停下脚步,从一株矮竹上取下了一小片灰色布料。
"灰斗篷。"他将布料递给许佑宁,"被竹枝刮下来的。"
许佑宁接过布料,指尖传来一丝异样的触感。她将布料对着阳光细看,发现上面沾着些微的褐色粉末。
她沾了一点在指尖,轻轻一捻,"这是药材的碎末……"
许佑宁突然想起什么,大惊失色:"是陈老!他说今早要去采药!"
她跟薛衍对视一眼,同时转身向山庄药圃跑去。药圃里果然空无一人,但许佑宁敏锐地发现,角落里几株刚发芽的草药被人踩踏过,旁边的泥土上还有拖拽的痕迹。
"不对劲……"许佑宁蹲下身,手指轻触那些凌乱的痕迹,"陈老从不会这样糟蹋药苗。"
薛衍的目光扫过药圃,突然在篱笆边停下。他弯腰拾起一块沾着泥土的木牌,上面刻着个赵字。
"又是赵鸿的人干的!"薛衍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们不仅带走了阿丑,而且可能还劫持了陈老。"
许佑宁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颤抖着站起身,目光在药圃中搜寻更多线索。突然,她注意到一株被踩倒的紫苏草下,压着一枚小小的铜钱——那是陈老随身携带的护身符,上面刻着"济世"二字。
"他们往北边去了。"薛衍突然开口,指向竹林深处一条几不可辨的小径,"看这些被折断的竹枝,是刚留下的痕迹。"
许佑宁攥紧那枚铜钱,铜钱边缘的棱角刺痛了她的掌心。她想起陈老慈祥的面容,想起阿丑那双充满信任的独眼,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在胸中燃烧。
"我们得立刻追上去。"她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薛衍点点头,迅速从腰间取出一支细长的竹哨,吹出一串特殊的音调。不多时,砚舟带着几名暗卫从林间闪现。
"世子,山庄已经封锁,但东侧围墙发现攀爬痕迹。"砚舟语速飞快,"另外,有樵夫说黎明时分看见一辆马车往北山方向去了。"
薛衍眼中寒光一闪:"备马,立刻追击。"他转向许佑宁,"你留在这里照顾佑安,我去——"
"不!"许佑宁立刻出声打断了他,“我要一起去。陈老和阿丑需要我,万一他们受伤……”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而我才是大夫!"
薛衍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终于点头:"好,但你必须跟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