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惊雷
三车间里,混乱像炸开的油锅。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机油味弥漫在空气中,一台昂贵的数显车床瘫在车间中央,操作台附近冒着缕缕青烟。年轻的操作工小王瘫坐在不远处的地上,脸色惨白,双手还在不住地颤抖,工装袖口被烧灼出一片焦黑。几个老师傅围着机床,急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敢轻易动手。
“怎么回事?!”车间主任王大海拨开人群,声音都变了调。这台床子是厂里几年前花大价钱添置的核心设备之一,真要出了大问题,责任谁都担不起。
“王……王主任,”一个同样年轻的维修工结结巴巴地说,“是……是起子。”他指着那个外号“油葫芦”的青工,“他说这床子有点异响,怕是主轴轴承间隙大了,影响他干活效率,就……就自己动手想紧一紧……结果……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就冒烟了……”
“油葫芦”此刻也傻了眼,站在人群外围,脸上早没了平日的油滑,只剩下惊恐和茫然,嘴里喃喃着:“我……我就是按老师傅教的紧一紧……我没想……”
“胡闹!”王大海气得浑身发抖,“这是数显车床!精密玩意!是你想紧就紧的吗?厂里的规矩,动精密设备必须经过技术科同意!谁让你私自拆卸的!”
这时,徐副厂长也闻讯赶来了,脸色铁青。他扫了一眼现场,目光冷峻:“先别说责任!设备还能不能修复?损失多大?这才是关键!”他的关注点,第一时间落在了资产损失上。
沈玉竹和史今几乎同时赶到。沈玉竹二话不说,立刻上前,先是切断了设备总电源,然后迅速打开电气柜,仔细查看。史今则没有靠近机床,他先是快步走到瘫软的小王身边,蹲下身检查了一下他手臂的伤势,确认只是轻微灼伤、主要是惊吓过度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了,人没事就好。”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然后,史今站起身,锐利的目光扫视现场。他没有去看那台昂贵的机床,而是先注意到了散落在地上的工具——一套规格不全的扳手,还有几颗拧得变形的螺丝。他又看向脸色惨白的“油葫芦”,以及周围工人们脸上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沈玉竹初步检查后,直起身,脸色异常凝重:“徐厂长,王主任。初步判断,是维修人员未经授权,违规操作,可能是在调整主轴预紧力时方法严重错误,导致轴承锁死烧毁,连带损伤了驱动电机和部分控制系统。具体损坏程度需要进一步拆解检测,但……情况很不乐观,修复难度极大,成本会非常高。”
她的话像一块冰,砸在了每个人心上。修复难度极大,成本非常高——这几乎宣判了这台关键设备的死刑,至少在当前厂里捉襟见肘的财务下是如此。
徐副厂长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他迅速控制住了情绪,厉声道:“责任人必须严肃处理!‘油葫芦’停职检查!王大海,你这个车间主任是怎么管理的?安全规程形同虚设!”
“油葫芦”吓得差点瘫倒。王大海有苦说不出,脸色灰败。
“徐厂长,”沈玉竹忽然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处理责任人是必要的。但我认为,更需要反思的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违规操作。”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墙上那张刺眼的“工作量公示表”,继续说道:“在新的考核办法下,维修工作量与个人收入、去留直接挂钩。一些复杂、耗时的精密设备检修,因为‘不划算’,被有意无意地拖延或忽视。而像‘油葫芦’这样的青工,为了追求件数,抢着干‘快活儿’,同时又缺乏足够的经验和技术支持,盲目自信,这才导致了今天这种不顾规程、铤而走险的行为。这起事故,在我看来,是当前考核导向必然会导致的恶果之一。”
沈玉竹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事故表象下的病根。她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用冷静的专业判断,将事故原因直接引向了徐副厂长大力推行的政策本身。
车间里一片寂静。工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徐副厂长。周师傅站在人群后面,嘴角紧紧抿着,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徐副厂长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盯着沈玉竹,语气冰冷:“沈玉竹同志,你的职责是技术判断,不是管理评估!事故原因调查组会有结论!不要在这里妄加揣测!”
“这不是揣测,徐厂长。”史今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像磐石一样稳定。他向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迎向徐副厂长,“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他转过身,从工作台旁拿起那个被拧变形的螺丝,举到众人面前:“大家看看这个螺丝。‘油葫芦’为啥会用不合适的工具,把好螺丝拧成这样?因为他着急,他想快点干完,好去接下一个‘计件’的活儿。如果他不是被那个数字逼得这么紧,如果他像周师傅那样,肯花时间找对工具,按规矩一步步来,今天这事,或许就不会出。”
史今的话,没有沈玉竹那么强的理论性,却更朴实,更贴近工人们的日常体验,直接击中了他们的内心。许多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徐副厂长被史今这突如其来的、基于最基本事实的质询顶得一时语塞,怒火更盛:“史今!这里轮不到你一个保管员来下结论!你……”
“徐厂长,”史今打断了他,语气依旧不急不躁,但眼神异常坚定,“我是不懂大道理。但我懂得,干什么活儿都得有规矩,有章法。部队里,枪械保养疏忽一点,都可能出大事。厂子里,机器就是咱们的枪。现在这规矩,逼着人光图快,不图好,不出事是侥幸,出事是早晚的。今天毁的是一台床子,明天要是伤了人呢?这个责任,又该谁负?”
他的话音刚落,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担忧似的,厂区上空突然响起一阵尖锐急促的消防车警报声,由远及近!众人都是一愣,齐齐望向车间外。
一个行政科的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满脸惊慌:“徐厂长!不好了!锅炉房……锅炉房那边也出事了!压力阀……压力阀好像因为巡检不到位,出了故障,差点酿成大祸!消防队都来了!”
轰!这个消息,如同另一声惊雷,在刚刚经历事故的三车间炸响!
一台精密机床的损坏,或许还可以归结为个别青工的违规。但锅炉房这种关乎全厂安全的关键部位也同时出事,这就不再是偶然了!
徐副厂长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僵在原地,第一次,那总是运筹帷幄、沉稳自信的表情出现了裂痕。他推行的那套“高效”办法,在短短时间内,接连引爆了两颗重磅炸弹,将所有的隐患和矛盾,血淋淋地摊开在了所有人面前。
史今和沈玉竹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以及震惊之后那深沉的忧虑和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史今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知道,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风暴眼不再仅仅针对某个人,而是席卷了整个工厂赖以生存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