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暖玉
刘广利被带走调查后的几天,农机厂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各种猜测与不安。但对于史今而言,压迫在头顶那块最沉重的乌云总算移开了。仓库的工作恢复了常态,甚至比以前更顺畅——再没有人会故意刁难,送来那些令人揪心的劣质品。老马见了他,总是带着几分愧疚和讨好,做事也勤快了不少。
这天上午,厂办通知史今,要他第二天去县城的工业局下属物资仓库领一批劳保用品和办公物料。这是个跑腿的活儿,不算轻省,但能离开厂区,去外面透透气,对史今来说,却像是一个意外的奖励。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史今就搭上了去县城的早班车。车子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凹凸不平的公路上,窗外的田野和村庄还笼罩在冬日的薄雾里。史今靠窗坐着,看着飞速后退的景物,心里有种久违的松快。自从退伍来到永固镇,他就像一根时刻绷紧的弦,应对着环境的陌生、工作的混乱、人际的倾轧,几乎没有一刻喘息。此刻,坐在陌生的车上,奔向一个短暂的目的地,他仿佛暂时从那个沉重的身份中抽离出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出趟远门的年轻人。
到了县城,办好手续,将领到的几大箱物资办理好托运,时间已近中午。冬日难得的暖阳挂在天上,洒下稀薄却珍贵的热量。史今走在县城比永固镇宽阔不少的街道上。车马人流,喧闹市声,都让他感到一种鲜活的生气。
他先给母亲买了一条厚实的毛线围巾,给父亲买了一顶暖和的绒帽。想着父母操劳的身影,他心里有些发酸。付钱的时候,他摸到了口袋里剩下的钱,厚厚的一沓,是刚领到的工资和季度补贴。他很少有机会手里拿着这么多钱。
鬼使神差地,他逛进了一家最大的百货商店。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他有些眼花缭乱。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掠过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电器、色彩鲜艳的布料,直到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他看到了那个玻璃柜台。
里面陈列着一些金银饰品,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史今对这些东西向来毫无概念,也觉得与自己无关。他的目光正要移开,却忽然被柜台角落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玉质的小吊坠。不是常见的观音或佛像,而是雕刻成两节竹节的形状。玉料不算顶好,透着浅浅的青白色,但雕工细腻,竹节挺拔舒展,节疤清晰可见,甚至能感受到一种竹子的韧劲。它静静地躺在那黑色的丝绒上,不像旁边的金饰那般夺目,却自有一种清雅、坚韧的气质。
史今的脚步停住了。他的心,毫无预兆地,猛地跳动了一下。
竹……玉竹……
沈玉竹的名字,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那双执笔写出风骨不凡字迹的手,那张在压力下依旧平静坚定的脸庞,还有风雪中对他遥遥的挥手……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都与眼前这枚小小的竹节吊坠重叠了。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陌生而汹涌的情感。它不同于战友间的生死托付,也不同于对父母的天然亲情。它更细腻,更隐秘,带着一种让他心慌又莫名悸动的暖意。他想起许三多傻呵呵地说要“娶媳妇”时的样子,当时他只是觉得好笑。可现在,一种模糊的、不敢深想的念头,如同初春的草芽,悄悄顶开了他心头的冻土。
爱情?这个词冒出来,吓了他一跳。他立刻在心里否定了。他一个退伍的大头兵,一个看仓库的,拿什么去匹配那样一个清泉般、兰花似的姑娘?他连想,都觉得是一种唐突和亵渎。
可是,他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个吊坠上移开。它那么像她,那种安静而坚韧的劲儿,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沈玉竹签字的清隽字迹,一会儿是她修理机床时专注的侧脸。
“同志,你想看这个?”售货员见他盯着出神,走过来询问道。
史今猛地回过神,脸上有些发热,指着那枚吊坠,声音有点紧:“这个……拿给我看看。”
售货员取出吊坠,放在柜台的绒布上。近距离看,那竹节的形态更加生动,玉质温润。
“多少钱?”史今问,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自己口袋里的数目。
售货员报出一个价格。
史今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直往下沉。这个数目,比他预想的要高得多,几乎是他刚领到的一个月工资,再加上一半的季度补贴。他下意识地攥了攥口袋里的那沓钱。这钱,能给家里添置不少东西,能让他自己宽裕地过上好一阵子。买这么个小东西,实在太奢侈了,也太不实际了。他史今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不着边际的事?
“这……是玉的?”他试图找点话,掩饰内心的挣扎。
“是岫玉的,料子不错,雕工也好,寓意也好,竹报平安,节节高升嘛。”售货员熟练地介绍着。
史今的手指在柜台边无意识地划着。节节高升……他想起沈玉竹的前途,她是有真本事的技术员,将来肯定比他这个保管员有出息。他买这个,算什么?
理智告诉他,放下,转身离开。
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心里执拗地响着:像她,就该是她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抬起眼,对售货员说:“就要这个了。”
当那枚用精致小盒装好的吊坠放入他手心时,史今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攥着那个小盒子,手心冒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响。他像做了一件极不得体的大事,匆匆离开了柜台,甚至不敢再看那售货员一眼。
走在回车站的路上,怀里的那个小盒子变得滚烫。他一会儿觉得无比踏实,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一会儿又觉得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这荒唐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一个劲地告诉自己: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觉得像她。像她,就该是她的。
傍晚时分,史今回到了永固镇。他没有直接回厂,先回了趟家。把围巾和帽子交给父母,看着父母脸上绽开的、带着心疼和欣慰的笑容,他心中因“挥霍”而产生的愧疚才稍稍减轻了一些。
母亲张罗着给他热饭,父亲的则拿出一封信:“四儿,有你的信,部队上来的,寄到家里了。”
史今接过信,信封上那熟悉又略显潦草的字迹,让他心头一暖——是伍六一!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就着昏黄的灯光读起来。伍六一还是那个火爆脾气,信里先是把他“骂”了一顿,说他不声不响就退伍,连顿送行酒都没喝上。接着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连队里的事:高城连长又发明了新的“折磨人”的训练方法;甘小宁和白铁军还是老样子,插科打诨;最让人吃惊的是许三多,那小子现在成了训练尖子,较真儿的劲儿能把兵们逼疯,但也真练出来了……信纸翻动间,那些火热的青春岁月、那些摸爬滚打的战友面孔,仿佛又鲜活地出现在眼前。信的最后,伍六一笔迹重重地写道:“史今,不管在哪儿,别忘了咱是钢七连的兵!有啥事,言语一声!”
朴实无华的话语,却像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涌遍了史今的全身。他捏着信纸,眼眶有些发热。部队,是他永远的根和底气。
这一刻,怀里的玉竹吊坠,和手中战友的来信,仿佛成了他此刻生活的两个支点。一个连接着过往的峥嵘与温暖,坚实而厚重;一个指向未来某种朦胧的、让他心慌又期待的未知,细腻而珍贵。
夜色笼罩了永固镇。史今明白,刘广利虽然倒了,但厂里机器还是那些老机器,工人们心里还是没着没落,往后的日子,难处肯定少不了。但此刻,他心里却不像之前那样空落落的了。他揣着战友的信,也揣着那个小小的盒子,踏着步子在回厂区的路上走。风刮在脸上还是冷,可他觉得,自个儿心里好像有了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