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安背靠着门,无力地滑坐在地板上。
待胸腔里那阵剧烈的翻涌渐渐平息,她才扶着墙壁缓缓起身,重新拾起那本厚重的日记。
指尖快速翻动纸页,试图从中打捞更多关于林晚内心世界的隐秘线索。
……
画笔被彻底封存。
林晚无法再将任何与绘画相关的物品带回家。
那次获奖唯一的慰藉,只剩下一纸轻飘飘的、或许对升学有益的证书。
课间变得不再安宁。总有好奇的同学围过来,语气夹杂着惊叹与探究:
“林晚,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说你会画画?”
“能不能也给我画一张呀?”
这些善意的关注,却像细密的针尖,轻轻刺痛着她无法言说的秘密。
她只能含糊地笑笑,借口敷衍过去。
她几乎没过上几天清净日子。
直到某天的大课间,一个气势汹汹的女生冲到她班里,一巴掌拍在她的课桌上,眼里满是不服输的倔强。
“你就是林晚?
比赛结果我不服。我要和你再比一次,公平公正的比!”
她声音响亮,引得周围同学纷纷侧目。
“这不是3班的凌微微吗?比不过就来找茬啊?”
“诶,我也很好奇,林晚怎么比过凌微微的。凌微微可是从小拿奖拿到手软的。”
周围的议论声窸窣作响。
凌微微全然不顾,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晚:
“就明天下午,在我家画室,敢不敢?”
“画室”二字,像一束光猝然照进她灰暗的世界。
林晚沉默片刻,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
“好。但我赢了的话,往后每个周末,我都要能去你的画室画画。”
对方虽觉诧异,却也应下了。
凌微微家的画室,对林晚而言宛如一座殿堂。
宽敞明亮,画架、画板、各式颜料工具一应俱全,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特有的气息。
这是她在家中那方逼仄角落里,从未体验过的“正经”创作环境。
比试的内容是半小时内,画出窗边那盆姿态嶙峋的绿植,形式不限。
凌微微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支铅笔,在素描纸上利落地开始打型,姿态自信。
而林晚却走向水彩区,沉默地开始调配颜色,神情专注得像在举行一场仪式。
时间一到,两人停下笔。
凌微微的画严谨、干净,是无可挑剔的再现。
而林晚的画却仿佛有呼吸——色彩在纸上晕染流淌,那盆绿植像是在光影里活了过来。
“我服气了……你的画里有我还没有的东西。”
她好奇地凑近林晚,
“可你画得这么好,为什么非要来我家画室?你自己没有画具吗?”
犹豫片刻,林晚低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母亲的禁令,被撕碎的画本,以及和父亲那幅只能深藏的画作。
她话音刚落,却见凌微微那双明亮灵动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汽。
“没事的,你别……”
林晚一时手足无措。
话未说完,凌微微已用力抓住她的双手,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
“我叫凌微微,后鼻音的那个凌。”
她抹了把眼泪,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我的画室也是你的,你随时想来都可以!”
说到这儿,她想起林晚的妈妈,差点脱口而出的气话在嘴边转了个弯,变成了打抱不平:
“你画得这么好,凭什么不让你画!”
这个在爱里长大的女孩,第一次不是旁观苦难,而是主动愿意真切地,走进了林晚的世界中。
陪她淋了一场“被剥夺画笔”的暴风雨。
雨水冰冷,却因她们掌心握着同样的热爱,而有了锥心的温度。
她毫不犹豫地向林晚,敞开了自己的整个世界。
此后的每个周末,借口去凌微微家学习,成了林晚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间画室,便是她们共同守护的象牙塔,隔绝了所有外在的纷扰,成为她们尽情挥洒色彩与梦想的小小王国。
那个学期始于冬末,结束于夏初,空气里已能听见隐约的蝉鸣。
暮色四合,林晚在画室门口与凌微微道别。
她学着对方的样子,高高举起手臂,用力地挥舞,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畅快:“我走啦微微,明天见!”
她一边倒着走,一边等着对面的回应。
直到听见那声“明天见”,才心满意足地转身,踏上了回家的路。
今天回去得有些晚了。
怕母亲察觉端倪,林晚在路口犹豫再三,最终步入了前方那条狭窄的巷子。
她平日都绕行大路,唯有赶时间时,才会与顺路的同学一同穿过这片待拆迁的居民区。
此刻天色未完全黑透,新月刚显轮廓,巷子深处的黑暗却已漫了上来。
她加快脚步,一股没由来的心慌攫住了她。
突然,一只手从身后猛地捂住她的口鼻,隔着一块纱布,刺鼻的甜腻味瞬间涌入,让她几近窒息。
另一只手臂如同铁箍般将她死死锁住。
她拼命挣扎,却撼动不了那具身躯分毫。
很快,她的手脚开始发软,眼前的一切开始涣散......
林晚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一片模糊。
她试图动动手指。
“醒了?”一个男声响起。
她模糊地看到床边一个身影正在系着裤带。
男人凑近,拍了拍她的脸:
“放聪明点。说出去,身败名裂的是你。我烂命一条,大不了再进去蹲几年。”
林晚竭力想看清他的脸,却只能仰视到一个模糊的下巴和嘴部轮廓。
他没等她回应,整理好衣服便离开了。
林晚瘫在床上,力气尚未恢复。
并未感到明显的痛楚,但腿间冰冷的黏腻感,无情地宣告着某个可怕的事实已然发生。
她忘了那晚是如何回到家的,幸运又讽刺的是,林芝恰好不在,无人追问她的晚归。
她站在花洒下,热水倾泻而下,细密的水珠打在皮肤上,触感却遥远得仿若隔着一层玻璃罩。
意识如同脱离躯壳的薄雾,悬浮于空,冰冷地俯视着下方那具被水流冲刷的、陌生的身体。
她的手在机械地动作,一遍遍擦拭着皮肤,却没有半分真实的感受,仿佛在清洗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
视线没有焦点地漂浮,直到落在自己大腿内侧,一团青紫色的淤痕,像一个丑陋而滚烫的烙印,狠狠地灼伤了她游离的目光。
她猛然惊醒。
迟来的、巨大的感知,如同冰冷的海啸,将她彻底吞没。
她再支撑不住,沿着湿滑的瓷砖墙壁跌坐下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深深埋入其中,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哭喊。
悲声很快便被喧嚣的水流击碎,最终,只余下小兽般无助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哭了许久,她才渐渐止住。
浴室里氧气稀薄,她感到阵阵眩晕。
勉强撑起身子,扶着墙,一步步挪出浴室。
那天林芝回来得很晚。
她动作放得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了女儿。
两间卧室门对门,一扇紧闭,一扇虚掩,门缝里透出客厅一线微弱的光。
林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门外细微的声响清晰可闻,脑海中却已翻涌如潮。
种种念头彼此纠缠,被无形之力撕扯成一个矛盾的、令人窒息的漩涡。
“说出来”的微弱渴望,刚冒头就被“身败名裂”的恐惧碾碎;
对母亲怀抱的短暂向往,转眼被预想中那双失望眼神冻结。
她想要呼救,又惧怕被审视;
企图遗忘,身体上的淤痕却不肯褪去。
所有这些矛盾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将她拖入悲喜模糊的边界。
碎片化的声音与画面,逐渐织成一张巨大而窒息的网,将那个“说出来”的念头彻底绞杀。
心中情绪复杂难名,不知是悲是喜。
悲的是,她曾在脑海中一次次演练——扑进母亲怀中,哭诉所有委屈;
喜的是,母亲终究没有出现,这个秘密得以深埋,或许一生都不会有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