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葬花 第6章 封印台上生死离别 黛玉葬花飞蛾扑火

虚境封印台，位于天庭幽冷的角落，悬浮于一片混沌、不断扭曲变幻的灰色之上。巨大的平台由漆黑的、吸收一切光线的暗石砌成，上面镌刻着繁复的古老符文，其内流动着紫色的稠浆。这些符文如同驱虫蠕动，似乎贪婪的等待着什么。平台中央，两根粗大的、同样铭刻着符文的空亡柱矗立着，柱体寒光幽幽。孙悟空被死死捆缚在左边那根柱子上，符文蚕食着他的金甲和皮肉，血液顺着柱体蜿蜒流下，滴落在漆黑的暗石上，发出滋滋的轻响，瞬间殆尽。他低垂着头，只有粗重的喘息。

玉帝高踞于虚境台上空一座悬浮的九龙金座之上，面容隐在珠帘之后，只有无情的目光穿透，如锥如刺。李靖、哪吒、四大天王等重臣肃立两侧，脸上或冷漠，或鄙夷，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无数天兵天将、仙官仙娥密密麻麻地围在平台边缘，如同观看一场盛大的献祭。空气中弥漫着窒息的肃杀和病态的寂静。

“时辰已到”，一位穿着法袍、手持拂尘的枯瘦仙官上前一步，声音尖利刺耳，“行刑！”。随着一声令下，蠕动扭曲的符文骤发刺目的暗光，整个虚境台剧烈震动。灰色虚空开始加速扭曲、旋转，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缓缓向内塌陷的漩涡。一股吸力从漩涡中心传来，要将这世间万物都吞噬，光线也难逃其掌。符文高频闪动，孙悟空发出痛苦的闷哼，身体被巨力拉扯，脱离地面，朝着吞噬一切的虚境漩涡飘去。

“猴子！”，一个凄厉的、仿佛用尽生命全力喊出的声音，骤然撕裂了周围的空气。所有仙神都愕然转头。只见御花园方向，一道水红色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正不顾一切地冲破天兵仓促形成的阻拦。是林黛玉，硬生生撞开两个挡路的天将，她发髻散乱，珠钗斜坠，华丽的霓裳羽衣被撕破了几处，脸上带着泪痕和不顾一切的决绝，朝着虚境台狂奔而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同样穿着舞衣、面带惊惶却咬牙紧随的舞姬。

“放肆！拿下她！”李靖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天兵们如梦初醒，纷纷上前阻拦。林黛玉却不管不顾，水袖猛甩出，那原本柔软飘逸的绸带，浸染了她全部的愤怒和绝望，竟发出凌厉的破空之声，精准地抽在两个冲在最前面的天兵脸上，力道之大，她自己也意外。她根本不停，身形灵巧如同穿花蝴蝶，在刀枪剑戟的缝隙间惊险地穿梭，目标只有一个，虚境台中央的孙悟空。

“反了，反了。”玉帝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震怒。

就在这混乱的刹那，林黛玉已然冲到了虚境台的边缘，她看也不看那令人惊心的虚境漩涡，瞅也不瞅虎视眈眈的天兵天将，只望着正被拖向漩涡的孙悟空。“姐妹们。”，她回头，对着身后那几个追上来、气喘吁吁却眼神坚定的舞姬嘶声喊道，“起乐！”。那几个舞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分散站定，口中竟同时发出一种奇异而高亢的清啸，那啸声并非曲调，却蕴含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尖锐、悲怆、直刺云霄。就在这悲怆的乐声响起的瞬间，林黛玉撕开了身上那件象征天宫玉女身份的繁华霓裳，水红色的纱衣如同破碎的蝶翼飘落，露出里面一身素白如雪的舞衣，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腰间一条鲜红的绸带，如同血痕。她足尖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没有仙乐伴奏，只有那悲怆的清啸作为背景。她的舞姿，不再是蟠桃盛会上那符合天庭审美的、空灵飘逸的仙舞，而是充满生命力的爱之舞。每一个旋转，都带着要将天庭撕裂的力量，每一次跳跃，都像是要挣脱那无形的枷锁，扑向她的爱人。水袖不再是柔美的装饰，而是她愤怒的武器，抽、甩、卷、缠，带着凌厉的风声，逼得靠近的天兵连连后退，素白衣袂翻飞，如同狂风中的白幡。她旋转着，跳跃着，素白的身影在那吞噬一切的灰色漩涡下，如一朵在末日风暴中狂舞燃烧的白色火焰，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孙悟空，那眼神里倾尽三江五海也诉不尽的心意，是焚尽九天十地也化不开的思念，是对这虚伪天庭刻骨悲壮的控诉。这舞，正是她为玉帝寿诞精心准备、被御伎官钦定为压轴之作的《万寿无疆升平舞》，然而此刻，每一个原本象征祥瑞、歌颂天恩的动作，都被她注入了截然相反的魂魄，歌颂化作了控诉，升平舞已然是葬魂曲。

“妖女！安敢辱朕！”玉帝露出了震怒的狰狞，九龙金座光芒爆射，一道蕴含着无上威严和毁灭气息的雷霆，如同天罚之剑，撕裂空间，朝着虚境台上狂舞的林黛玉当头劈下。

“林妹妹”，孙悟空疯狂地挣扎起来，符文剧烈闪烁，吞噬皮肉，血液狂涌。

林黛玉早已预料，面对那毁天灭地，她不闪不避。在雷霆即将加身的最后一瞬，她用尽全身力气，完成最后的腾跃，身体在空中舒展到极致，如同涅槃的凤凰。素白衣袂在雷霆金光中绽放，她的目光穿越空间，深深地烙在孙悟空燃烧的金睛里。

“猴子”，她用最后的力气嘶喊，声音穿金裂石，盖过了雷霆的轰鸣，“这舞，叫《葬花》，是跳给你的。”，话音落下，金色雷霆无情地吞噬了那道素白的身影。光芒淹没了整个虚境台。

孙悟空发出撕心裂肺的绝望咆哮。然而，就在这毁灭的光芒中心，异变陡生。那狂暴的雷霆之力，竟被林黛玉身上最后爆发出的一股奇异力量牵引着，没有将她彻底湮灭，反而化作一道扭曲的金色洪流，狠狠撞向了捆缚着孙悟空的柱子。刺耳的碎裂声响起，铭刻着古老符文的柱子，竟在雷霆的轰击和林黛玉生命献祭般的力量冲击下，硬生生崩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孙悟空身上被蚕食的疮口也愈合了。束缚消失。

而林黛玉的身影，在雷霆的余波中如同断翅的蝴蝶般坠落，直直坠向那吞噬一切的虚境漩涡，素白衣袂在灰色的混沌气流中翻飞，如同一片凋零的花瓣。

“林妹妹”，孙悟空挣脱束缚的狂喜瞬间被更大的恐惧淹没，他根本没有任何思考，身体比意识更快，一个筋斗，如同闪电，朝着那下坠的素白身影，朝着那吞噬一切的虚境漩涡，义无反顾地扑了下去。速度快过了所有人的反应。

“拦住他！”，玉帝的怒吼带着气急败坏。但已经晚了。

金色的身影如同一颗燃烧的流星，在无数仙神惊愕、震怒、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追上了那道坠落的素白，伸出伤痕累累却无比坚定的手臂，将她紧紧揽入怀。两人相拥，在虚境漩涡那扭曲恐怖的灰色映照下，构成一幅撼美的永恒画面。下一秒，巨大的虚境漩涡猛向内一缩，吞噬，瞬间淹没了平台上的一切。

光芒散去。虚境台上，空空如也。

死寂笼罩。仙神们僵立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茫然和震动之中。玉帝阴沉的脸让整个天庭黯然失色。吞噬一切的虚境漩涡，在完成使命后缓缓停止了旋转，重新化作一片变幻的灰色虚空。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方向，只有永恒的混沌和虚无。孙悟空感觉自己在无尽的下坠。没有风，没有阻力，只有一种灵魂被抽离、时间被拉长的怪异失重感。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怀中那温软而轻颤的触感真实无比。

下坠感骤然消失。他感觉脚踏实地，却又像踩在棉花上。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流动的灰色雾气，雾气深处，似乎有无数破碎的光影闪烁明灭，像被打碎的镜子，映照出一些扭曲、断裂、无法辨识的片段。

“猴子……”，怀里传来一声微弱带着哽咽的呼唤。

孙悟空猛地低头。林黛玉就在他怀中，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那是雷霆留下的内伤。她身上的素白舞衣破损了好几处，露出里面同样素色的中衣，沾满了灰尘和血污，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星河，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翻涌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意。

“林妹妹”，孙悟空的声音略带颤抖，注视着她。

林黛玉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眼泪却先一步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孙悟空胸前的金甲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傻子，谁让你跳下来的……”，她的拳头无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膛，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后怕的心疼。

孙悟空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带着混不吝，手臂却将她搂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你在哪儿，俺就在哪儿，天宫是牢笼，这虚境……”，他环顾四周流动的灰雾，金睛里闪过一丝满不在乎，“也不过是个大点的笼子。”，他下意识抬手想抹去她脸上的泪，指尖触到她冰凉滑腻的肌肤，动作却猛地一僵，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和紧张袭上心头。林黛玉看着他这副明明紧张得要命却偏要逞能的猴样，心头那点恐惧和绝望，被一股暖流冲淡了。她破涕为笑，伸手抓住了他僵在半空、沾满尘土和血污的手指，轻轻按在自己脸上。

“脏……”，孙悟空想抽回手，有些窘迫。

“不怕。”，林黛玉摇摇头，抓着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感受着他掌心粗粝的茧子和那不同寻常的灼热温度，眼泪流得更凶，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这下可好，还葬什么花，咱一起葬在这虚境了。”她环视着周围死寂的灰色混沌，语气里带着解脱一般的平静。 “俺当年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都烧不死，这破地方，等俺喘口气，看能不能捅它个窟窿。”，他说得豪气，心里没底，虚境的名头听说过，大罗金仙也谈之色变。但此刻，感受怀中人的呼吸和心跳，什么万劫不复，不可怕了。

“好，捅个窟窿。”林黛玉依偎在他怀里，听着强壮有力的心跳，闭上眼睛，嘴角透着疲惫和安宁，“……有点累，猴子，让我靠会儿。”

“靠吧”，孙悟空挺直了腰板，尽量让自己的胸膛更宽阔结实些。他低头看着她苍白安详的睡颜，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灰色的雾气无声地流淌，将两人身影温柔地包裹。在永恒的寂静与混沌的中心，隔绝了天庭的冰冷和尘世的喧嚣，只剩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他抱着她，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动不动地坐在虚无之地的中央。金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变幻的灰雾，没有暴戾和愤怒，只有守护。他粗糙的手指，极其笨拙又轻柔地拂开她颊边被泪水和汗水黏住的几缕发丝。

“睡吧”，他低下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着，“等俺歇够，就把这破天捣个稀巴烂。”

她眉头微舒，似乎听到了，又似乎在梦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