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葬花 第5章 白骨森森掩人耳目 悟空受冤觅寻黛玉

西行的路，黄沙漫卷，日头毒辣得能烤干骆驼。玄奘骑着那匹瘦马，孙悟空扛着金箍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气氛沉闷得如同灌了铅。玄奘几次想开口缓和，都被孙悟空那冰冷刺骨、写满“生人勿近”的后脑勺给堵了回去。紧箍咒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不仅锁住了孙悟空的自由，更将他心头那把急于焚烧天庭的怒火，强行压成了沉默的岩浆，在胸中翻滚，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这一日，他们来到了白骨岭，只见这里雾气弥漫，浓得化不开，带着一股甜腻的尸腐气。玄奘肉眼凡胎，只道是山间瘴雾，却不知是邪气逼近，只见雾气间若隐若现忽出个身影，袅袅婷婷，步履浅挪，脚下草叶窸窣，闻声而去，是一位提着斋饭篮子的村姑，孙悟空早已将她辨得分明，火眼金睛下是一具披着画皮的森森白骨，那骨架行走间发出的细微“咔哒”声，那画皮下空洞眼眶里跳动的幽绿鬼火，都让他心头那股压抑已久的暴戾之气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妖怪！吃俺老孙一棒！”，根本无需废话，积压的怒火和对妖怪本能的憎恶瞬间爆发，金箍棒带着风雷之声，搅动漫天妖雾，以雷霆万钧之势砸下。噗嗤一声，如同砸碎一个腐朽的葫芦。画皮碎裂，白骨成粉。妖雾被棒风撕开一道口子，又迅速合拢。“悟空！你！”玄奘惊得从马上滚落，指着地上那滩迅速被黄沙掩埋的白骨齑粉，手指都在颤抖，“你……，你怎能滥杀无辜！那分明是个送饭的良家女子！你……你野性难驯！杀心太重！”他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就要念动紧箍咒。“良家女子？”孙悟空猛地回头，金睛里燃烧着被冤枉的怒火和一丝扭曲的快意，“你睁眼瞧瞧，那是白骨精，俺老孙这是救你！”他看着玄奘那副悲天悯人、不识好歹的样子，心头那点因杀戮而稍稍宣泄的戾气，瞬间又被更大的憋闷取代。紧箍咒的威胁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玄奘哪里肯信，他亲眼所见，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村姑被这凶猴一棒打得尸骨无存，“一派胡言！”。师徒二人正僵持，一个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哭天抢地地寻着“女儿”踉跄而来。哭声凄厉，直刺耳膜。孙悟空金睛一扫，那老妇皮下依旧是嶙峋白骨，眼眶里的鬼火跳动得更加幽怨。怒火“腾”地一下直冲顶门，这该死的妖怪，还没完了。“老妖婆！还来？！”，孙悟空厉喝一声，根本不给玄奘阻拦的机会，金箍棒再次化作夺命金光。又是一声闷响，骨粉飞扬。老妇的哭喊戛然而止。玄奘怔住，盯着地上新添的一滩白骨，只觉眼前发黑，气血翻涌，指着孙悟空，浑身发抖，他不再犹豫，嘴唇翕动，一串低沉急促的咒文脱口而出。孙悟空猝不及防，只觉得头上的金箍骤然收紧，那熟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比上一次更加猛烈，他惨叫一声，金箍棒脱手坠地，双手死死抱住头颅，高大的身躯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在滚烫的黄沙上剧烈翻滚，黄沙灌进口鼻，沾满了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额角青筋暴突，如同要挣破皮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鲜血从紧咬的唇边渗出。他嘶声求饶，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痛苦和巨大的冤屈。玄奘看着他痛苦翻滚的样子，听着他嘶哑的辩解，心中也有一丝动摇。但眼前两滩“无辜者”的“尸骨”历历在目，他狠下心肠，咒语不停。直到孙悟空蜷缩在地上，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和痛苦的呻吟，玄奘才喘息着停下。玄奘带着疲惫和心痛，他不再看地上痛苦蜷缩的孙悟空，牵过瘦马，步履蹒跚地独自向前走去，背影在弥漫的黄沙中显得孤独而决绝。剧痛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刺骨的绝望。孙悟空瘫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痛。汗水、血水和沙土混在一起，糊满了他的脸，狼狈不堪。头上的金箍冰冷坚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此刻的囚徒身份。玄奘像把钝刀，在他本就憋苦的心头反复切割。就在这时，林黛玉那无声落泪的脸，毫无征兆地又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不是在五行山下递给他点心的样子，而是在梦里穿着华裳，站在天宫回廊下惆怅的模样。他好像看到了她在流泪，泪水滴落，没有落在玉石上，而是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孙悟空的心上。什么西行取经，什么紧箍咒，什么狗屁正果，都去他妈的。他只要林妹妹，现在，立刻，马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猛地从地上弹起，根本不去捡地上的金箍棒，也完全无视了玄奘离去的方向，他眼中只剩下头顶那片高不可及又囚禁着心爱之人的苍穹。

筋斗云随心念而动。

一道金色的流光，以超越声音的速度，撕裂了白骨岭上空浓重的妖雾，刺破层层云海，带着一往无前、焚尽一切的决绝，直冲九霄。目标只有一个，南天门。

南天门的万丈金光和凛冽罡风，撞在孙悟空身上，如同撞上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发出嗤嗤的灼响。守门的天丁神将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带着下界尘土腥气和狂暴戾气的飓风已然席卷而入。

“大胆妖猴！安敢擅闯……”一个金甲神将的怒喝刚起，便被孙悟空狠狠撞飞，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砸在巨大的白玉门柱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金甲凹陷，口中喷出淡金色的血。孙悟空根本不屑停留，也无暇他顾。像一道失控的、燃烧的陨石，在天庭缥缈的祥云和冰冷的琼楼玉宇间横冲直撞，火眼全开，两道金光如同探照灯，疯狂地扫视着每一座宫殿、回廊、角落。搜寻着林黛玉的身影。他来势之凶猛，将沿途的仙娥吓得花容失色，仙鹤惊飞，灵兽也夹着尾巴躲了起来。

“拦住他！快拦住那妖猴！”闻讯赶来的天兵天将如同金色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刀枪剑戟闪着寒光，战阵森严。孙悟空目眦欲裂，面对层层叠叠的刀锋，不闪不避，直接合身撞了上去，没有金箍棒，他本身就是最狂暴的武器。战阵被硬生生撞开一个巨大的缺口，挡在最前面的数十名天兵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稻草人，惨叫着倒飞出去，金甲破碎，兵器脱手。孙悟空身上也被锋锐的兵刃划开数道血口，但他浑然不觉，速度丝毫不减，循着冥冥中那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感觉朝着天庭深处狂飙突进。穿过层层叠叠的宫殿群落，越过仙气缭绕的瑶池，他的目标无比明确，御花园。那个梦境中惊鸿一瞥的地方。当那道熟悉又纤细、穿着流云霓裳羽衣的身影闯入视野时，时间凝固了。林黛玉背对着他，站在一片开得如梦似幻却毫无生气的仙葩之中。她微微仰着头，望着天穹深处某个虚无的点，肩背绷得笔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孤寂和疲惫。华丽的头饰闪着冷光，压得她纤细之躯仿佛不堪重负。

“林妹妹…”，孙悟空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喘息和急切。

那背影猛地一颤，如同被闪电击中。林黛玉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当她看清来人时，那双蒙着寒雾般的眸子，瞬间有了神采。惊愕，狂喜，担忧，无数感受如同破碎的琉璃，在她眼中激烈地碰撞。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孙悟空，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绝望的梦。

孙悟空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林黛玉，比梦境中更清晰，也更遥远。华服美得惊心，却像冰冷的枷锁将她牢牢困住。那张脸苍白得没有血色，眼下的青痕深重，眉宇间结着哀愁。这哪里是那个会笑会蹙眉、会怜惜他的“仙女姐姐”，分明是一尊被供在冰冷神龛里没有灵魂的玉雕。一股心疼混合着愤怒，狠狠攥住孙悟空的心，比紧箍咒的痛更烈。他向前一步，小心翼翼，“俺来……”，他想说“来救你了”，可看着她身上代表天庭身份的霓裳羽衣，看着华丽却死气的天宫，千言万语在喉咙，不知从何说。林黛玉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刻进灵魂深处。终于，她动了。不是扑过来，而是极其缓慢、一步步地走向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的目光贪婪地扫过他沾满尘土的金甲，扫过他额角紧箍咒留下的红痕，扫过他脸上还在渗血的伤口，扫过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灼热，停在那金色的瞳孔深处。

两人咫尺之遥，四目相对。没拥抱，没哭泣，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话语。只有令人窒息的静默。周围凝固了，消失了，远处天兵天将围拢过来的喧嚣也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在这片诡异的死寂里，只有彼此眼中倒映出跨越生死囚笼的狼狈身影。万般种种，尽在对望里。

直到一声威严的宣告，如同雷霆，骤然劈碎了这片寂静。“大胆妖猴孙悟空，擅离职守，背叛取经重任，此乃罪一；擅闯天宫，惊扰圣境，私会天宫仙娥，是为罪二。双罪并罚，其罪当诛，然念尔曾保取经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尔神魂剥离，永镇虚境，万劫不复。”玉帝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主宰生死的漠然，从凌霄宝殿的方向滚滚而来，清晰地响彻整个御花园。紧随其后的，是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声。金甲耀眼，兵戈森寒。以托塔天王李靖为首，哪吒、四大天王、二十八宿……天庭最顶尖的战将如同金色铁壁，层层叠叠，将整个御花园围得水泄不通。肃杀之气冲天而起，凝固了空气。孙悟空猛地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金睛火焰瞬间暴涨，几乎要喷薄而出。他下意识地侧身一步，将林黛玉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这完全出于本能，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他握紧拳头，能量在周身鼓荡，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准备迎接最后的搏杀。被护在身后的林黛玉，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看着眼前这堵并不宽阔、甚至伤痕累累却如山岳般的背影，眼中的寒冰在一刹那消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