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李添亦不会放她走的。
在他眼里,她大概就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只配被他圈养在华丽的牢笼里,仰他鼻息。
傅茵扯了扯嘴角。
其实小时候,母亲也曾教过她许多东西,辨认野菜,缝补衣物,甚至一些简单的药理。她虽从未真正靠这些维持过生计,但也未必离了侯府深宫就会饿死。
况且,这世上还有比饥饿和死亡更可怕的东西——蒙受不白之冤,让一生忠烈的父兄在九泉之下背负污名。
青骊轻声问她要不要用些点心,傅茵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拿些来吧。”
吃了几块酥饼,又喝了一盏热茶,胃里暖和了些,纷乱的心绪也似乎沉淀下来。
她让青骊次日去寻别苑的管事,让他给李添亦传话,说她思念母亲,想回傅府小住几日。
上回还是李添亦主动问她要不要回家,他自然准。
常辛亲自带人护送她回到傅府。
废太子妃的消息早已传遍平京,傅府门前的仆从见到她,眼神各异,却依旧规规矩矩行礼,仿佛她只是寻常归宁。
傅家如今的家主,中书舍人傅荣镰,她的堂伯,领着一众族人迎到门前,对着太子的马车方向躬身告罪。
傅荣镰言辞恳切,说“侄女顽劣,触怒天尊,蒙殿下宽宥,臣等感激不尽,日后定当严加管教”云云。
常辛端坐马上:“傅娘子只是暂归府中,不日仍将回宫思过,殿下有言,虽与娘子夫妻缘尽,但亦不愿见娘子受苦。”
这话明里暗里带着警示,提醒傅家莫要怠慢。
傅荣镰连声称是。
傅茵垂眸,沉默地跟着引路的仆妇走进这座她自幼长大的府邸。
朱漆大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傅荣镰在她身后半步,语气疏淡:“你母亲在自个儿院里,你自己过去吧。”
傅茵应了一声,径直朝着记忆中的院落走去。
吕夫人的院落比记忆中冷清许多,廊下的花草虽也打理过,却莫名显出几分颓败。
一个正在洒扫的仆妇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面露喜色,忙不迭地朝屋内禀报。
傅茵不等她禀报完毕,走进屋内,光线有些暗。
吕夫人坐在窗边榻上,手里捻着一串紫珠,比起一年前,她消瘦了不少,眼角眉梢刻着深深的倦意和憔悴。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傅茵身上,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喜色,只有一片沉沉暮气。
“跪下。”吕夫人开口,声音干涩。
傅茵依言,屈膝跪在冰凉的青砖地面。
“你可知错?”
傅茵沉默片刻,低声道:“知道。”
吕夫人似乎没料到她如此干脆,捻着佛珠的手指停住,“说说,错在何处。”
“错在当初听了您的话,嫁进东宫,”傅茵抬起头,直视着她,“错在把父兄往那吃人的火坑里推,错在信了您,信您真的会接我母亲回来。”
话音刚落,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她脸上。
力道不轻,傅茵的脸偏向一边,脸颊迅速泛起红痕。
“出去。”吕夫人胸口起伏:“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傅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傅茵慢慢转回头,脸上火辣辣地疼,语气却平静:“我是奉太子之命,回府思过。”
吕夫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厌烦:“那就滚去祠堂,在你父亲牌位前好好想想,别在我这碍眼。”
傅茵被带到祠堂。
偌大的祠堂阴冷空旷,只点着几盏长明灯,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旧木的味道。
一排排黑漆漆的牌位肃穆林立。
她走到最前面,找到父亲和兄长的牌位,手指轻轻抚过名字刻痕。
眼泪早在得知噩耗时便流尽了,此刻心中只有一片麻木的涩然。
她跪下,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
夜幕降临,祠堂里越发寒冷。
青骊抱着被褥悄悄寻来,见状心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主仆二人便在祠堂的跪垫上铺开被褥,相拥着挨过一夜。
这里并不舒服,但她也不是很想出去,外面天光太亮,叫人想作呕,这里的香烛反倒能让人清静片刻。
次日中午,傅茵跪得久了,膝盖刺痛,头脑也有些昏沉。
突然,几个丫鬟婆子推门进来,二话不说,架着她的胳膊将她搀扶起来。
蓦然射进来的光有些刺眼,傅茵挣扎:“做什么?”
青骊也急忙上前阻拦:“你们这是干什么?”
一个领头的婆子皮笑肉不笑:“小姐,快随老奴回房梳洗打扮,詹良娣过府拜访,夫人吩咐,请小姐前去见客。”
哪怕是废妃,傅家也不想让她在未来的东宫宠妃面前失了体面。
傅茵被半强迫地带回从前居住的院落,按在妆台前,婆子们手脚利落地为她洗漱,换上虽不逾制却足够雅致的衣裙,又在苍白的唇上点了淡淡口脂。
“我不去。”傅茵抗拒道。
她连李添亦都不怕,何须对一个詹蕴芝曲意逢迎。
正拉扯间,门外已传来轻柔的脚步声与衣裙窸窣的细微声响,一道温婉的女声响起:“傅娘子可在屋内?”
屋内众人顿时噤声,纷纷低头行礼。
傅茵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藕荷广袖襦裙的少女款步而入。上好的素锦缎,暗织了缠枝莲纹,雅致而不**份,少女身姿挺拔,步履从容。
她生得极美,一头云髻,眉眼舒展,鼻梁秀挺,未语先含三分婉,行动间自带一股书卷清气。
这便是詹蕴芝。
詹蕴芝一进门,目光便被她妆台上的东西吸引停了一下,但也并未说什么。
她示意随行的丫鬟将礼放下,退到门外,然后对着傅茵,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蕴芝冒昧前来,打扰傅娘子了。”
傅茵回了一礼,语气平淡:“良娣请坐。”
詹蕴芝依言坐下:“我早便想来拜访娘子,听闻娘子这两日归家,便贸然过来了。”
“良娣有何指教?”傅茵不想绕弯子。
若是示威,那找错人了,她如今只是个庶人,若是炫耀,那更找错了人,反正李添亦从来就不是她的,她也不在乎把李添亦给谁。
詹蕴芝微微垂眸,声音轻柔:“蕴芝心中惶恐,想请教娘子,该如何……伺候太子殿下。”
傅茵扯了扯嘴角,要气笑了:“我一个被太子厌弃之人,你来问我如何取悦他?”
詹蕴芝抬起眼,轻轻摇头。
傅茵回视。
当初太子妃遴选,最热门的便是太尉千金詹蕴芝,与冠军大将军独女傅茵。
其实傅茵一直觉得,无论从家世背景还是朝局制衡来看,詹家都更合适。李添亦口中的制衡之道她又不是不懂,她至今也不明白为何最终选了她。
大概旁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即便他们已成婚,关于詹氏将入东宫为侧的传言也从未停歇,如今虽未登妃位,但也算是尘埃落定。
“宫中虽有引教嬷嬷,”詹蕴芝轻声解释:“但蕴芝终究无甚经验,心中难免忐忑。”
傅茵看着她那标准的大家闺秀模样,心头莫名烦躁:“那你真是问错人了,李添亦没告诉过你吗,我上天入地,无所顾忌,你要是学我,只怕会更快失宠。”
话一出口,她停了一下。
语气好像确实有点冲,她顿了顿,缓和道:“你只需与太子……两心相印,他自然不会为难你。”
其实她也不知道,毕竟她也没同李添亦两心相印过。
她说着,观察了一下詹蕴芝的神情。
可却并未从对方温婉的眉宇间捕捉到多少新嫁娘该有的羞怯与欢喜。
詹蕴芝只是安静地听着。
傅茵阴阳怪气发泄了一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还觉得被对方的平静衬得甚为卑劣,她抿了抿唇:“既无事,良娣便不必在我这找答案了。”
明晃晃的赶客,但詹蕴芝咬了咬唇,却没起身走,略显踌躇。
从进门开始,她的心思似乎便一直飘渺着,傅茵终于忍不住问:“还有事?”
詹蕴芝的目光再次飘向她的妆台,最终落在一本略显古旧的小说上,封面画着峰峦非烟。
“那本《幽林夜谭》我找寻了许久,听闻是孤本,不想娘子竟得了。”
那是当初在东宫,李添亦嫌她太过闹腾,命人搜罗来给她“定心”的诸多杂书之一。
“不知,能否借我一观?”詹蕴芝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她竟也对这类不入流的杂书感兴趣,傅茵觉得有些稀奇:“还以为良娣只看圣贤典籍,大家名本。”
少女脸上泛起一丝薄红:“让娘子见笑了。”
傅茵虽对詹蕴芝的来访没什么好感,但见她应是真心喜欢这本书,便也大方起来,给她拿去看吧。
詹蕴芝欣喜接过,小心翻阅起来。
“读万卷书,真想去行万里路看看。”她轻声感叹,眸中光彩流转。
傅茵静静看着她。
恍然。
是真的吗,原来她不是来示威打压。
原来她不是来作弄难堪。
原来她也有这般思想。
原来,这个被家族寄予厚望,送入宫闱的少女,剥去那层端庄娴静的外壳,内里也不过是个对广阔世界充满好奇的小姑娘。
同她一样。
两人竟就着这本书,断断续续聊了起来。
傅茵看过的杂书远多于詹蕴芝,讲起各地见闻和志怪传说更是信手拈来,绘声绘色。
“那这南海之外的鲛人泪,真的能化作明珠吗?”
“谁知道呢,”傅茵笑了笑:“或许只是渔夫醉后呓语。”
但光是想想那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与京中这雕梁画栋,便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天地。
詹蕴芝听得入迷,不时好奇发问,傅茵都一一解答。
“娘子懂得真多,讲得也比从前府中请来的说书先生有趣多了。”詹蕴芝脱口而出,随即一停,意识到失言。
她有些不安地看向傅茵,生怕将这侯门贵女与地位低下的市井之人相提并论会惹她不快。
傅茵却浑然未觉被冒犯,只觉得她是在真心夸赞自己讲得生动。
就此一瞬,念头划过脑海——
对啊,她看了这么多游记地志,虽多是纸上谈兵,但未必不能借此寻一条生路,展一番拳脚。
反正如今她已是自由身,出门看看,既可以游览四周,还能去找找有关父亲真正的证据。
他们说哥哥还活着,不管是不是真的,又或者是在中原还是西域,她都想亲自去查证。
还有她的亲生母亲,听爹爹说,是个很温婉的江南女子……
她猛地握住詹蕴芝的手,眼中迸出明亮光彩,“谢谢良娣!”
詹蕴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道谢弄得一吓。
傅茵将桌上那本《幽林夜谭》往她面前又推了推,“这本书——”
她一掌拍上去:“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