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李添亦来过之后,常辛出现在别苑的次数便明显少了,只是偶尔过来,询问傅茵是否短缺什么用物。
前几日傅茵托他帮忙买几本地志杂谈,他记下了。
这天下午,常辛过来,不仅带来了傅茵要的那几本书,还额外添了许多民间话本,厚厚一摞。
傅茵正闲得发慌,见状眼睛一亮,立刻迎上去,高高兴兴地接过那堆书,“有劳常统领了。”
常辛微微颔首:“娘子客气,若无其他事,属下告退。”
他刚转身离开院子,另一道身影便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
傅茵正低头翻看一本《河西风物志》,刚看到有趣处,手中忽然一空。
李添亦不知何时到了近前,抽走了那书,随手翻了两页。
傅茵转过去拿,他手臂一抬,举得高高的,垂眼看着她。
“还我!”傅茵起身去够,奈何他身量高,手臂举得更高,她蹦了两下,连书角都碰不到。
他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像只扑蝶的小猫般在他身前蹦跶。她很香,是一种暖和的香,一碰一跳的,扑到了他鼻尖。
抢了半天无果,傅茵气急,抬脚就踹在他膝盖上。
李添亦吃痛,手一低,傅茵趁机一把将书抢了回来,“无聊。”
他揉了揉膝盖:“看看是什么东西,怕看坏了你本来就不甚灵光的脑子。”
“我比你聪明多了。”傅茵把书护在怀里,又补充道:“连章太傅都夸我天赋异禀,你就没有你老师半点识人能力。”
李添亦不置可否,只是抱臂看着她气鼓鼓地检查书页有没有弄皱。
他闹了她这一通,似乎心情不错,没再多留,转身便走了。
真是个变态,一天到晚没事干一样,就爱耍人取乐。
而常辛又是好几日未曾露面。
这天,他终于来了,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神色比往日更肃穆几分。
傅茵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剥着新送来的橘子,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已猜到七八分。
“怎么是你送来,内侍监的人呢?”
常信将绢帛双手呈上:“陛下下旨后,殿下便接手了此事,如今知道娘子在此处的,只有殿下与属下等几人。”
傅茵了然地点点头,但对那卷决定她未来命运的圣旨并不甚在意。
她示意了一下自己沾着橘子汁水的手,“念。”
青骊接过绢帛,小心展开,清了清嗓子。
无非是德行有亏、骄纵失仪、无子等,结论是“不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故废去太子妃之位,收回宝册。
傅茵听得漫不经心,边听,边继续吃橘子,偶尔还点头附和,似乎颇为认同。
然而,后面的词句渐渐变得不那么客气。
青骊念得有些磕巴起来:“……性顽劣,难驯化,常行悖逆之举……口出狂言,屡犯宫规……尤好奢靡,不知节俭……”
剥橘子的纤指慢了下来。
这用词,一句比一句刻薄,怎么听都像是李添亦那家伙夹带私货,趁机报复。
她终于听不下去,伸手夺过那卷绢帛,自己看了起来。
看完那些文绉绉却字字诛心的评语,傅茵将帛书随手扔在石桌上,对青骊道:“研墨。”
可惜,她酝酿的大作还没等到正主来鉴赏,另一个消息却先一步传到了别苑。
启宁九年一月,太子妃傅氏,德不协仪,行乖内则,诏废其位。三日后,册太尉之女、御史中丞之妹詹氏蕴芝为良娣,入居东宫,掌内事。
消息传到傅茵耳中时,她正对着一池锦鲤喂食。
撒鱼食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将手里剩下的饵料全撒了进去,看着鱼儿争相抢食。
她倒无所谓,只是觉得李添亦此人实在是不坦诚,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说不喜欢,转眼就美人在怀了。
啧啧。
当晚,李添亦踏月色而来。
傅茵正伏在案前看东西,听到脚步声,她头也没抬,只将手边一张墨迹淋漓的纸往前推。
李添亦走近,拿起那张纸,标题三个字尤为醒目——休夫书。
他眉梢一动。
上面用簪花小楷罗列数条,字迹娟秀,内容却颇为惊世骇俗。
第一条“貌端性诡,表里不一”
第二条“棋艺奇臭,毫无耐性”
第三条“言语刻薄,气量狭小”
……
最后一条,她用朱笔重点圈出,写的是“中馈空虚,不能人道,恐子嗣艰难,特此休弃”。
李添亦嘴角抽了一下。
傅茵等着他发火。
“写得不错,”他将那纸折起来,收入袖口,“书没白看。”
傅茵好奇观察他:“你都不生气吗?”
“又不是真的,我生什么气。”他目光落在她脸上,“你不会生气了吧?”
傅茵切了一声:“太小看我了。”
“那就好。”他道:“知道是给外人看的场面话,认真就傻了。”
“诏书是给别人看的,”傅茵点了点桌子,“可我写这个,是认真的。”
她叹了口气,摇头晃脑,替那名满平京的詹小姐可惜,说她如花似玉,才情兼备,却要嫁给他这种人。
李添亦默然片刻,才道:“纳詹氏只是权宜之计。”
傅茵没说话,只拿起旁边的茶杯,慢悠悠喝了一口,只用眼神表达了“我信你才怪”,以及深深的鄙夷。
李添亦看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憋闷,难得多解释了一句:“我真的不喜欢她。”
傅茵抬手捂耳朵:“哪来的蚊子,嗡嗡嗡的真烦人。”
他被气笑了,起身去掰她的手。
两个手腕被温热的手指圈住,她却不动如山地哼曲,俩人较了会儿劲。
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忽然手一松,虚虚拢着她纤细的手腕:“你这么发自肺腑,句句不离她,不会是在吃醋吧?”
傅茵猛地甩开他的手,送他一个大白眼:“你娶十个,娶一百个都跟我没关系,我巴不得你早点凑够三千佳丽,别来烦我就行。”
李添亦闭眼点头,笑。
傅茵被他笑得心里有些发毛,放下茶杯,“你查我父兄的事,查到哪个地步了?”
李添亦笑意收敛,走到书案另一边,“我就是来问你,你可知,傅将军是否通晓萆乌文。”
傅茵一愣,下意识点头。
爹爹常年镇守边关,对许多异族文字都有涉猎,她曾也看他写过萆乌文。
李添亦靠在书案边,沉默下来,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傅茵心头一紧,绕到他面前,“你什么意思?”
李添亦看着她,“我之前说,战前近半年,你父亲的亲信频繁接触西域,且有银钱往来。”
“我之前也说了,出入西域就一定是勾结吗。”
“那你说,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私下与域外通商,外贸自有互市监负责,需要他一个武将越俎代庖打什么交道?”
他将一沓纸拿出来,按到书案,“你以为那些弹劾全都是空穴来风吗。”
傅茵忙不迭伸手去拿,一张张翻过去。
几乎都是票据副本,还有几张她看不懂的萆乌文,萆乌文后附着译过来的汉文。
原本是两封信笺,内容大致是商议银钱从何处转运更便捷。
汉文是李添亦的笔迹,萆乌文……是爹爹的笔迹。
“不可能。”傅茵斩钉截铁,“定是有人构陷爹爹。”
“我亲自核验过账目和往来文书,”李添亦打断她,“我也在陷害他吗?”
傅茵猛地站起来,“万一呢,你为了得到詹太尉支持,伙同他们构陷我爹爹,好打压我们傅家。”
李添亦眉头微蹙,“傅茵,你能不能把人往好地方想想。”
“那你们怎么不把我爹爹往好处想。”
傅茵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我爹爹生前为大延征战无数,死了还要被你们这样污蔑编排,你们有没有良心!”
她说着,积蓄了许久的委屈,连同被软禁在此的憋闷,终于决堤,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既然认定我们是罪臣,那你们杀了我好了,反正我已经从忠良之后,变成罪臣之女。”
她用力推他,“你走。”
李添亦站在原地,任她推搡,没有动。
屋内只剩下傅茵压抑的抽泣声。
过了好一阵,李添亦才开口:“现在也只是找到这些证据,往来账目和人员记录确实存在,但尚未定论傅将军真的投敌叛国。”
傅茵还在哭,肩膀微微耸动。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抬手,犹豫片刻,还是拍了拍她的背,“好了。”
“有什么新情况,我会告诉你。”他顿了顿,“首先你自己都不相信傅将军的为人,别人又怎么会信?”
傅茵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低低的抽噎。
他又交代了几句关于她在别苑安住,勿要外传消息的话。
傅茵转过身,鼻音浓重:“你走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李添亦静立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书房。
门被轻轻带上。
傅茵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火苗跳跃,可她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眼睛红肿。
手边有本旧书,虽然年头久远,但被保存得很好,她抽过来,翻开。
这是小时候,父亲途经江南带给她的,里面讲的是南方风光、人文地理,还穿插着许多有趣的小故事和生动的插画。
那时看完这本书,她就心心念念想着要亲自去看看。
后来有一次,父亲去益州办事,真的把她带上了。虽然益州并非她想象中的江南暖地,但那一路的见闻,迥异于平京的景致,让她大开眼界。
从那以后,她就爱上了看各种地志杂谈,向往着书里描绘的广阔天地。
刚才李添亦拿的那一堆“账目证据”里,涉及最多的就是扬州,还有几个商行名字,其中数万河商帮汇款最多,足足给出二十七万。
傅茵撑着身子起来,把她还记得的名字和金额都誊抄下来。
方才情绪比较激动,此刻再看,那些条目逻辑清晰,环环相扣,似乎确实找不出破绽。
可她就是不信。
她不相信那个会给她带大延各地趣志的爹爹,会做出背叛家国的事情。
现在,她也开始不相信李添亦了。
她想自己去查,去弄清楚真相。
可是,如今困在这方寸之地,连这别苑都出不去,一切行动都掌握在别人手中,她能做什么。
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自己近二十年来养尊处优的一切,诗词歌赋,礼仪规矩,在真正的困境面前,是如此无力。
这高墙之内,她快喘不过气了。
尤其是在他也成了别人的夫君之后。
傅茵蔑笑一声。
她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