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于城中,方才在城墙上还是一副雉堞悬残照的美景,如今身处其中却是又阴又暗,血腥气和尸体的恶臭随着阴风直冲面门。
崔红氤不以为意,迈着轻快的步子独自走在前头。
俞今满有些反胃但还能忍,金年霄的脸色就精彩极了,简直恨不得垫着脚走不染其中一丝尘埃,染上了也要回头和皂角大干三百场。
走着走着崔红氤突然停住了脚步,四处张望:“好奇怪。”
“用不着你说。”金年霄的声音闷闷的,崔红氤回头一看,见这人正用宽大的袖子死死捂住口鼻,都这样了还在顽强地开口说话,“这里只有常昙百姓的尸身。”
崔红氤平日里见着金年霄这副模样是定要损上一番的,如今正事当头也不便再说笑了:“常昙城煞气滔天,人命十万恐怕只多不少,但常昙百姓也只有八万上下。北佟军屠城不出两日便遭了反噬。除开八万常昙百姓,这里应当还有万名北佟军才对,但一路走来却连一个北佟士兵的尸身都寻不到。”
俞今满也捏着鼻子:“我探查过了,城周没有煞气活动。这两万多具尸体就算是脱缰野马也没出过常昙,一定在城中。”
金年霄猜测:“若是被集中到某一处再杀。”
“不可能。”俞今满打断他,“周围血迹颜色对不上。从怨灵事发到我们下凡才过了多久,你看这里许多血迹还算新鲜,定不属于常昙百姓。所以人一定是分散开被杀的,而且杀他们的东西凶残非常。”
“不凶残也不至于你俩来跟我作伴了,真是好久没见这阵仗。”崔红氤伸了个懒腰,又迈开了脚步。
人难无非就是孽和祟,人造孽,煞作祟。煞祟可除,但人孽就连天上的神仙也不可过多干预,所以才会由无形的因果报应来作平衡。此次常昙之难非同一般,人孽煞祟统统占了个遍,可他们管得了作祟的,却偏偏拦不下造孽的。
今日常昙之景惨烈,他们高坐神台,虽是见惯了烧杀抢掠人心险恶,可满城人命也实在痛心。
沉默间,又踩着血水走出了好远。
崔红氤突然偏头望向一旁的建筑。
俞今满问道:“怎么了?”
“有乌鸦。”崔红氤沉声,一片血液凝成的花瓣从脚下的土地中升起,他微微眯眼,花瓣便如离弦之箭般飞射出去,正中乌鸦胸膛,啪唧应声倒地。
那乌鸦原先停留之处堆放了一推箩筐,他走近,伸手将其掀了个底朝天,露出了一个人的背脊。
这人蹲坐着,身体极力蜷缩,高壮的体型硬生生挤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突然重见天日浑身一个剧颤。
身上穿着的,正是北佟士兵的服饰。
崔红氤站着没动,俞今满用手肘戳了戳金年霄,低声道:“过去看看。”
崔红氤却突然出声:“别过来。”
“嗯?”
地上那男人缓缓回了头,只见下半张脸已经烂成了肉糜,嘴巴开合间带着碎肉拉丝,眼睛大睁着,活动起来只动头却不动眼珠,活像个木偶,头被扭到一个极限的角度终于对上了崔红氤的视线。
就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这男人嘶吼一声,当即蹦起,扬手便朝崔红氤袭来,不过眨眼一瞬,极其尖锐的指甲就突到了崔红氤眼前。
崔红氤飞速后撤一步,双手挽出双刀,一把横在眼前将这致命的一爪死死拦下,另一把朝前一刺,直指男人脖颈处,又快又狠。男人喉咙被深深划开,没有鲜红飞溅,也没有剧烈的挣扎,只有颜色暗淡的血液从伤口处平静地涌出。
胜负已分,男人向侧倒地。
速度之快,俞今满的一声喊叫都噎在了喉咙里要叫不叫的。
崔红氤又将双刀化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轻松道:“好了,过来吧。”
于是三个人把尸体围了个圈。
俞今满上手戳了戳:“这人早死了。”
崔红氤托腮:“嗯。所以乌鸦才会落在那头上。”
俞今满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夸道:“红氤哥真仔细。”
“啧。”金年霄抬起高贵的脚欲要踹,被俞今满身子一扭躲了过去。
崔红氤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棍对着尸体捅捅,又在下半张脸上搅来搅去,像一锅正在被翻炒的荤菜,他若有所思,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话。
金年霄撇眉:“看够了?那走吧。”
俞今满疑惑:“走去哪?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顺着继续查吗?”
崔红氤笑:“查啊,不玩一回躲猫猫怎么查。”
“啊?”
为了效率,三人在交叉路口分成了两队,俞今满非要跟着金年霄,说是要时时刻刻盯着这人怕他吐,崔红氤一个人也乐得自在,自然也就答应下来。
随后几人在城中四处翻翻找找,果然找到了不少四处藏匿起来的北佟士兵,有的在门后,有的在柜子里,有的在房梁上,同样都有着面目全非的脸和刀锋般的指甲,在找到之后需迅速将其击杀,不给任何袭击的机会。
几人越是往深处走就越觉不详,原以为不知所踪的尸体此刻突然变得无处不在,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不过崔红氤倒是没什么波澜,杀完这个找那个,双刀背在身后,走出多远血就滴了多远。
城中种种实在怪异,且不说有个身在暗处足以在两个时辰内杀死数万人的强大怨灵存在,这些已经被杀死的北佟士兵竟然被操控着躲了起来,不知意欲何为。
崔红氤穿梭于小巷中走得悠闲,突然听到前方拐角处传来细微的石子摩擦声,他止住了脚步。
据他观察,城中的这些东西躲起来时就像死木头,一点声音也不会有,不然他们也不至于进城这么久还要靠乌鸦来找人了,这一路走来更是除了风声就是自己的脚步声。
他挑了挑眉,握紧双刀缓步靠近。
距离稍近些,他瞧见拐角后有一人,穿着破布衣衫静静立在那里,还没等他看清脸长什么样,这人突然冲了出来,动作极快,比一路杀过来的北佟士兵还要快上数倍!
崔红氤连刀都还没来得及抬自己的手腕就被对方死死攥住,不知怎的,他发觉自己竟连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
对方抓着他的手猛然一卸,双刀哐当一声落地。
遭了!
随后整个人又被大力一推,被推的连退三步,背部触墙,看似被逼到了无法还手的地步。
对方松开了他的手,他整条手臂绵软无力地垂落,就连手指都动不了,反而肩膀又被按住了。
崔红氤立即冷静下来,看清了对方的脸。
这人比自己高出一点点,浑身上下只有脸还算干净,也不丑,看扮相像个乞丐,但绝不是乞丐。
对方没有出声,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这么静静凝视着他。
崔红氤被卸了力气也不慌不忙:“我认识你吗?”
此时,小巷四处,血液悄然从地面上升起,在空中漂浮着翻成了花瓣的形状,蓄势待发时刻准备一击毙命。
对方没有作答。
崔红氤笑道:“你已经跑不掉了,还不说实话吗?”
对方还是不说话,只是抓着他肩膀的手力道又重了几分,眼神中带上了一些他读不懂的情绪。
崔红氤心觉这人奇怪,很奇怪,也说不上来。
他分了一小会神,不料眼前人乘机倾身上来,温热的气息扑上脸颊,让他猛然一颤。回过神时二人的距离已经被拉得极近。
随后,一抹柔软贴上了他的嘴唇。
血花瓣瞬间如暴雨般下坠。
此刻阴湿的小巷中似乎被隔离出了一小方天地。
他在干什么?!
崔红氤被冲昏了脑袋,宛如五雷轰顶,一时间竟也忘了反抗。双颊滚烫,大脑一片空白,话语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对方只是和他贴着嘴唇,没有进一步逾越雷池。断断续续的气息打在他脸上。这人在紧张,在颤抖,抓着他肩膀的手连带着他的衣袖也在颤动。
崔红氤心道:明明被占便宜的是我,你个罪魁祸首凭什么抖成这样?
他连自己活了几百年都不记得,唯独一事他可以肯定,自己一身清白,从未经历过情爱,更从未同男子不清不楚!
血花瓣再次从四周升起,没有丝毫犹豫,直直朝着这边飞射而来。
对方眉头一皱,觉察到危险立即抽离开,二人再次对视。崔红氤这招要命,他早有预料,不得已身形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
血花瓣密密麻麻攻势迅猛,若是人还站在面前恐怕已经被扎成了筛子,人一走,崔红氤的力气也回来了,如今只独留他一个人靠着墙缓着气。
“我居然被……哈?”
下凡矜矜业业执行任务,走在道上突然冲出一个男人把他按在墙上亲了一顿,像不像话?
比做梦还要莫名其妙。
他拍了拍自己烧红的脸,望向来时的方向,确定没有第三人瞧见此事,这才连骂三声:“荒谬!混蛋!流氓!”
光天化日!胆大包天!
他抬手狠狠用袖口碾了碾嘴巴,想把那个人留下的脏东西全都擦干净。
崔红氤捂住了头,混乱地思考着。
若是常昙城中的怨灵应该直接对他出手,而不是用这种方式来恶心他,如果不是……崔红氤敢拿毕生修为发誓自己真的不认识这个人,无论是长相身形还是他的能力都无比陌生。
想了半天,心烦意乱,头狠狠地朝后撞了几下墙,痛苦望天,自己落下的回光结界还在天空中闪烁。
“不管你是谁不要让我再碰到你,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你。”
思来想去,崔红氤还是决定干活解愁,干脆不找了,刀也不用了,看见掩体就直接打碎,尸体被打的七零八落,反正都是千篇一律,他懒得施舍眼神。
脾气再大,烦心事再多,活还是要干的。
走着走着,终于在一处建筑前停住了脚步,这里已是巷子深处,偏远隐蔽,周围有许多破败已久的民居,连血迹都少了,可见当时北佟军也没怎么往这边搜来,往往是这种地方也最容易有所发现。
他抬头看向牌匾,写有“木霞染居”四个大字。
从字面意思看,推测是一座染坊。崔红氤走上前敲了敲门,不出所料没有回应。他又看向一旁的高墙,直接一个飞跳,手借力一翻,在墙内稳稳落地。
刚走两步又想起了那个吻,猛的踉跄一下。
他叹了口气,心里又把刚才那人骂了一通。
雉堞悬残照, 孤桥跨野城。出自《晚渡平望桥同愚溪作》
清·张景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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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常昙血役(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