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无瑕一路畅行无阻,没怎么遭遇宫人阻拦,一部分原因是:
他气势汹汹,宫人们怕惹祸上身,不敢阻拦,并且也有那么一点想看热闹的心情在——
宫中规矩繁多,上上下下的人都谨小慎微,哪里能得见有人在宫内大闹特闹的样子,当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观。
另外一部分重要原因却是:
凝霜自笼鹤院回去恒景宫内回禀见闻时,皇帝也恰好来看望皇后。
听闻笼鹤院发生的一切,并得知独孤无瑕准备去找其他各局司的麻烦,便授意说任何宫人都不要进行阻拦干涉,只旁观他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直到夜半三更,独孤无瑕还在尚功局外滞留,真打算死杠到底。
结果是皇后这个旁观者先于心不忍,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病弱少年在冬日长夜中挨饿受冻。
所以强行介入其中,打断这场“不死不休”的对峙。
皇帝虽然想知晓极限到底在哪里,究竟哪一方先认输,但皇后下旨叫停,他倒也没做阻拦。
只是越想越觉得很有意思,笑呵呵的总结道:
“这小子,耍起无赖倒是有老子当年的风采。”
皇帝虽然也做了这许多年的皇帝,兴之所至,还是会冒出昔年常用的草莽词句。
不过,耍无赖……难道这是什么很值得为之得意的美德么。
皇后无奈扶额,心中却想七皇子这般伶牙俐齿能言善辩,且出手就要做到极致,叫人毫无还手之力……倒是更像是另外一个人的风格。
或许是此刻氛围轻松非常,叫她想到这里,就顺口说:
“我倒觉像是——”
那一瞬间的联想,在皇后脑海中划过一道旧日的身影。
但那个名字在说出口前,先一步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时,却叫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从轻松的谈笑氛围中惊出一身冷汗。
又庆幸自己没真的顺口就把那个名字说出来。
不然,今天怕是又要不欢而散。
那也不仅仅是是她与皇帝之间,或者与太子之间一道不能提及的伤痕。
而是所有一道从乱世中拼杀出来的旧臣老将们,轻易都不愿意提起那个无法遗忘的名字。
一旦提起来,便如同揭开一道不能愈合的伤疤,要么唤起痛苦,要么使人沉默,或者吵闹震怒起来。
总归是无论多么美好的氛围,一旦提起那个人,就如弹裂镜花水月,顷刻荡之一空。
“像是什么?”
皇帝好似并没察觉到她的异常,把玩着杯盏,问她没说出来的内容。
“没什么。”
皇后摇了摇头,又若有所思道:
“这么看来,小七倒真是因祸得福,这一场风寒高烧,反倒是叫他刺激清醒过来,但到底是清醒到何种程度,还是得亲自见过才行,臣妾打算明日一早就叫他来宫内一趟,圣上可要一道看看他到底是何模样?”
皇帝挥挥手否了:
“没这个时间,明日朕要见玄灵子。”
这却是皇后不知道的消息,猛地一听,自然意外:
“圣上何时做出的这个决定?”
皇帝道:“今日恰有人提起了他,顺口宣见罢了。”
他倒是说的随意,却叫皇后心生忧虑。
玄灵子是近两年民间声名鹊起的方士,传说他能通天地晓鬼神,且怀有长生秘方,很是高深莫测。
前些时日游历到王都来时,皇帝便和皇后谈论过此人,对他那些神奇术法很有兴趣,还说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他的术法,见到死去的故人。
这句话把皇后吓了一跳,但皇帝当时只这么说了一句,就不再提了,她也便以为皇帝只是说说而已,是自己想得太多。
谁知道还真打算召见此人呢。
皇后蹙眉,不由道:
“装神弄鬼,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圣上何必浪费时间见他,难不成真信他能通鬼神?我看还是直接逐出王都罢。”
皇帝听出她言语中的忧虑,却是哈哈笑了一声,顺手拿起旁边的葫芦锤敲了敲肩膀,不以为然道:
“朕岂会不知这一点,放心,只是看个稀奇,朕有分寸,哪里会叫一个江湖术士骗了。”
他坚持若此,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又想朝臣们如果也觉得不妥,到时候自然有的是人劝说,自己何必现在讨嫌。
这般想过后,皇后就弃了这个话题,另外说道:
“梧桐园业已竣工,皇子们早各自定了中意的庭院,并陆续开始往里面置办各自的东西,几个公主也打算搬进去,小七如果真恢复正常,不如也搬进去。”
想了想,又道:
“槛花宫阴凉偏僻,不宜过冬,芷嫔既已不在,叫他这几天就提前搬入梧桐园也没什么,圣上以为呢。”
梧桐园是安排皇子公主们居住的地方。
皇子们逐渐长大,再继续养活在各宫嫔妃处总不是太过合适。
便决定开辟东面的宫殿,造就一处大园子,来叫这些还没成年成婚,或未出宫建府的皇子们全都居住进去。
连带一应教学之事,也全都在园子里进行,能省不少事情。
去年春商定了这件事后,就着手建园,到如今总算是可以收尾。
本是想着明年开春统一让孩子们迁进去,但总是有人想提前尝鲜,早早的搬进去。
为防万一,梧桐园里御寒之物早就齐备不少,叫小七现在过去也没什么不妥。
皇帝闻言只道:
“你看着办就是,不叫他饿死冻死,哼,就是好人一个咯。”
——这倒不是嘲讽皇后,而是阴阳怪气的重复小七对那些宫人说的话。
皇后心领神会,却是想要扶额叹息。
也是做了好几年皇帝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兀自沉默片刻,又试探性的建议道:
“圣上也该多在子女面前多彰显关怀之心,才能叫孩子们对圣上敬爱有加,不至于关系生疏,将来长大了心生嫌隙。”
皇帝不以为意的啧了一声,压根不指望所谓的孝敬心:
“日后都是太子的臣子,你若真担心关系生疏,生出嫌隙,等太子日后回来,多叫他这个长兄去园子里教导他们便是了。”
皇后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无奈的叹出一口气。
太子之位无可撼动,甚至皇帝也默许臣子们培养太子继位后的才能,底下的皇子们压根没任何夺权的可能。
但……完全的无视,却也叫皇后心生不安。
只是此忧虑不足为外人道,唯有勉力自己,如今既为一国之母,该要照料周全才是。
总之,既然皇帝对这一切安排都没想插手的意思,那也就按皇后所打算的来了。
第二天,皇后就派人前去冷宫接独孤无暇。
虽然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若说独孤无瑕心中一丝波澜也没有,那也不可能。
毕竟,这才算是真正和旧日熟识重逢。
——以活人的身份,以皇子的身份,以阔别数年之后的身份。
皇后栾雁秋比独孤无瑕记忆中更多雍容华贵,很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但见她眉目更多庄重慈悲,替代年轻时的轻快欢笑,又叫独孤无瑕横生出许多时光匆匆的感慨。
不过也只是感慨那么一小会儿,就立刻想如何应对眼下的处境才好。
独孤无瑕原本的打算,是在这一次见面时挑明身份,叫栾雁秋帮自己阻止一系列惨案的发生。
甚至连自证身份的凭证都想了好几种。
但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到恒景宫时,正赶上皇后处理一件事务。
说来也简单,是一个小太监不知从哪里听人说,他长得和昔年那位与圣上沾亲带故的谋士相貌类似,起了歪主意,想方设法御前侍奉,是想着混个脸熟,说不一定还能叫皇帝青睐,由此一步登天也不是不可能。
今早侍奉时不甚打碎杯盏,割破手指。
无论他是有意为之,又或者是无意如此,结果倒是真的叫圣上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
然而看到他的长相,结合他的言行,却直接叫皇帝以为他是故意若此,非但没因此爱屋及乌生出怜惜,反而勃然大怒,将其毫不留情的呵斥一顿,直接拖出去发配百忙巷,永不得出。
并连带着所有放他御前侍奉的宫人,全都惩处一遍。
又来叫皇后警示宫人宫妇,再有人敢如此这般有样学样,不予辩解,通通打死。
——这是气头上的话,皇后当然不可能真定下这等无理规矩。
但想起来皇帝今日里就要去见那所谓能通鬼神的讲话方士,保不定有人和那方士里通外合,先骗了圣上说能通鬼神,再安排人请神上身,由此叫皇帝真被哄骗,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皇后决不允许这种可能发生。
是以虽然没和皇帝说的那样“沾边就死”,却也严禁任何人提及相关事宜,最好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要涉及,诸如谁长得相似之类的话,那就更是直接杜绝。
如有违背,自有相应的刑罚惩处。
独孤无瑕旁听下来,简直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是没想到独孤猗脾气竟然变得如此易怒,也没想到竟会是如此巧合。
想想看,他前一天才当众表演了一番恢复清醒的戏码,后一天就说自己其实是故人归来,与此同时,前朝又有个装神弄鬼的方士——
这可太能叫人进行错误解读,认为他先前痴傻都是装的,昨日今日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和方士里通外合。
又或者再想多一些,说不定会认为真正的七皇子早就死了,他其实是来历不明的替代品,那情况就变得更加糟糕。
虽然无论冷宫皇子和民间方士里应外合,又或者将冷宫皇子取而代之,都堪称是难如登天的难度,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在独孤猗对所谓的方士还是看热闹的心态,一旦发现有这种可能,显然会直接震怒,把他们两个齐齐处死。
那岂不是白白浪费这一次转生机会。
再三思索后,独孤无瑕还是放弃了在今天就自证身份的打算。
觉得还是做个乖巧的皇子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