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生方才进来,便看见面前这一幕。
这丞相之女——赵将澜自小就是一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样子,京城各世家娘子少时在内文学馆经学时没少见过。
原以为及长,会稍明事理些,如今看来倒是只增不减。
姐姐性子静,前世过得隐忍,没少被这些人欺负。谨生鲜少出席这些宴席,因而虽没见过,但也听说过。
前世活得憋屈,今生可忍不了了。如今既然碰上,姐姐不跟他们计较,她也不能不计较。
只见她径直穿过那群将犹枝紧紧围住的女眷,来到赵将澜面前,面色平静,坦然直言道:
“我原以为像相府这种累世功名教出来的娘子,眼界心胸当如海纳百川,再不济也应当知晓贤良淑德,如今看来,倒是显得格外小家子气了。”
“萧…萧谨生?”赵将澜先是疑狐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立即嗔怒道:“你敢骂我?!”
谨生听罢皱了皱眉,随后没过她的脸色,一字一句道:“赵娘子,我外祖、舅父凭真本事为国立下汗马功劳,护佑一方百姓安宁,而赵娘子如今却以‘文臣之女’自矜而轻慢‘武将之后’?”
说罢,她向前一步,停顿一下道:
“怎么,赵娘子是觉得武将粗鲁,不配坐在这得此殊荣,还是觉得圣上赏罚有误,对圣上之赐功勋有所不满?”
众娘子听闻纷纷露出惊恐的表情,显然大家都知晓这话其中的含义。
“你……!”
赵将澜慌张地环顾了下四周,扯着嗓子咬牙厉声道。
“哦,”谨生没等她说出话,低了低头,便作一副恍然的模样,继续道:“最闻你心思细腻,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相门闺秀,定然思量的宽,想必不应该只止于前者吧?”
“你胡说,我没有!”赵将澜被气得哑口无言,却又苦于此时是在皇宫之中,她不能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只能收紧手掌,将眼神死死盯向萧谨生,一副“你要死定”的模样。
“那赵娘子是什么意思?”谨生略过她的表情,声音低柔,却步步紧逼。
“谨生,”
这时,谨生的耳边传来一道低语。犹枝不知何时已站至她的身侧,双手轻抚过她的手臂,低眸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算了。”
也就在此刻,一道如笛鸣破鼓的嗓音倏然从厅堂外高声传来。
“吉时已到,御宴开席——恭请诸位大人入席!”
御宴令开始,饶是再蛮横的女眷也当只何可为,何不可为。
只见赵将澜狠狠的甩了甩自己的裙袖,对身边的侍女气急败坏道:“你,还不去把我的位子擦干净了!”
接着,她朝谨生怒瞪一眼:“萧谨生,我记住了,你给我等着。”
霎时,周围看热闹的女眷也纷纷散开。谨生没搭理赵将澜的话,径直拉着犹枝朝另一边走去。
“妹妹还真是变了。”犹枝跟在谨生身后,含笑道。
“嗯,”谨生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胡诌道:“我是变了,跟外祖学的。”
说罢回头看了眼犹枝:“那姐姐呢,和外祖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怎连他的一分气势也没学到?”
犹枝眉眼一弯,眸底似划过一抹诧异,接着顺着她的话无辜道:“谨生又说笑了,祖父对我可未曾泄露过半点气势,倒是你,凌厉得很。”
谨生听罢,恰落座下一方案桌,于是抬头眯了眯眼,目光灼灼地瞅向着犹枝。
犹枝见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随席而坐,正经道:“好了,知道了你是为我好,方才也要多谢你,不过,日后可莫要再和这些人浪费口舌,不值当的。”
“值不值当由我说了算,而且,那也不能由着她们欺负吧,”谨生眉心微皱,将薄唇抿成一线,像个刚刚受了委屈的小孩般:“饶是你现在去和外祖说,外祖做的定是会比我更甚。”
想起前世犹枝一人在这深宫之中无亲无友,暗自挣扎,却仍在危难时刻对她伸以援手,谨生顿时只觉得无比亏欠。
她转过身,十分语重心长地对着她道:“阿姐,人生活在这世上本就不易,人们不会因为你的善良而对你善良,反而会利用你的善良而加害于你,我知道,善良本身没有错,但我们要分清孰是孰非,讲究不惹不怕,这样,我们才能保护好自己。”
“若是以后你独自生活,不要害怕,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还有我,还有祖父,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是死了也不怕。”
“咳咳…”
方喝下去的水一不小心就呛了出来。犹枝微微挑眉,嘴角僵起一股讶然的笑容,缓缓开口道:“谨生,几年不见……你还真是长大了。”
“什么?”谨生没听清,眨巴着眼睛靠近她。
“——好,我记住了。”犹枝笑着回应她,而后却转瞬一变,猝漏出一副板正的模样:“不过谨生,下次可不要轻易把‘死’挂在嘴边,这样不吉利。”
谨生皱眉: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
秋日宴者,宫闱盛筵也,从午时起,至亥时结束。是以午宴过后,众人纷纷出殿,开始赏游活动。
谨生方过屏风,随意找了个借口与犹枝分开后,便在宴庭周围四处转动起来。走时还不忘告诉她,若是无甚兴趣,大可先回寝殿,不必强留。
*
谨生从进宫起便开始注意起周遭的人和事。
宫廷宴席,不论是世家子弟,还是皇亲贵胄都会受邀入席,怎么单单不见宋棹容的身影?
谨生边走边四处张望。正疑神中,远远见一人隐约于前方开阔之地。
瞧其轮廓,高挑俊雅,袍服雪白。衣袂随风翩翩扬起,在树影婆娑间,如同一卷未染烽烟的玉竹,清雅自持。
饶是如此,谨生并未觉得好奇。相反,她的眉眼微微蹙起,倒是显得有些不安。
待彻底看清那人的模样,谨生的指尖一颤,像是一把悬在心头的刀子猛然掉落般,割得胸口生疼。
来人——是宋轻知。
怎么是他?
谨生抬眼,望着面前对她双目含笑的男子,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但毋庸置疑的是,她对他是有恨的。
毕竟,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可他却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毕竟,他与宋棹容明明是棣萼之交,可他最后还是没顾一丝情分,要治他于死地。
“谨生?”一道温润的声音传入耳畔。
宋轻知走近她,讶然失笑道:“远远就看见你了,原不敢认,走近一看,果真是你。”
他的眉眼温和,目光流转间微微漾起一丝不加掩饰的欣喜。
“许久不见,近来可还安好?”
听罢,谨生扯了扯干燥的唇角,凝神按耐着自己紧蹙的眉梢,后退一步,朝他躬身行礼道:“五殿下。”
而后她起身回话,举手投足间,尽显恭敬。
“谨生近来安好,有劳五殿下挂心。”
宋轻知轻颤着睫羽垂眸,原本言笑晏晏的神态转瞬即逝,转而代替的是一丝僵化的愕然。
谨生的母亲——犹氏与他的母妃曾是闺中挚友,二人同为武将之后。听母妃说,她们少时一起长大,感情真挚的不掺杂任何污渍。是以即便母妃之后入了宫,出入不便,犹姨母也常常带着谨生入宫来找她,唯恐母妃觉得无趣寂寞。
只是,自从犹姨母逝世后,母妃再未有往日的神色,而他也确与谨生许久未见了。
他略有些失神地顿了顿,随即依旧噙起一抹笑,气声低缓轻和,带有一丝劝慰。
“那便好。”
“哦,对了,”回神间,他收回了方才的一丝苦笑,嗓音旧如春光般温和:“母妃很挂念你,时常与我询问你的近况,如今见你康健无恙,她定然甚悦。”
听闻,谨生的面容逐渐变得舒缓起来。
在她记忆里,轻知的母妃——兰妃娘娘慈爱宽厚,冰壶秋月。少时便对她和蔼备至,即便是后来她出嫁,也始终待她如同至亲,体贴爱护。这份恩情,即便是因为母亲,她也不能忘记。
想罢,出于礼仪,她嘴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只是她仍未抬首,目光仅仅落在他的衣袍处。
“承蒙娘娘垂念,谨生不胜感激。”
前方不远处的湖畔边传来女娘的嬉闹声。
谨生随声凝视向远方,想起自己进宫的目的,不愿再在此处停留。正欲开口离开,耳边却倏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名字,在电光闪烁间拨乱人的心弦。
“子付!”
宋轻知不知何时微微歪了头,抬眸朝远处的阁楼望去。
天光惹得明眸潋滟,他不自觉地弯了弯眉眼咧唇轻笑道,语气里尽显无奈:“父王让我们一同出席秋日宴,你倒好,又跑来这阁楼享清闲。”
说着,轻知朝前走了两步,与此同时,谨生也缓缓顿过身来。
适逢仲秋,红墙金瓦,银杏落叶。于青砖重檐之上,他的发冠高束,一张俊朗决绝的面庞棱角分明,在绝对的高度之下俯视众人,猩红的眼角散漫出一寸寸冷冽的目光,如同前世那般,阴冷厌世,惹人发颤。
而此刻,少女的眉眼轻和,风微微拂过,吹散她额间秀丽的青丝。她轻颤着眼,在睫羽投下的阴影里,她只能看见他。
她缓缓张开紧并着的五指,身子不住的向前倾,欲朝前迈步。
不料,一阵惊呼声却猛然扼制住她的脚裸。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