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生,离开吧,去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别再回来。”
*
夜里的山风沉甸,屋内,将熄的炭火闪着殷红,余烬裹着暖意漫过帘幕,萦绕在床边一角的白衫身侧。
少女的眉眼清和,嘴角噙着一抹浅笑,看着刚刚睁开眼的少年。
“我们离开吧。”
谨生靠在床边,盈盈对他道:“离开,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
这是宋棹容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已然褪去了一身的凌厉。月白的绫罗儒衫上身,青丝铺满床头,干净修长的指尖在宽袍下微微撬动,实像是刚坠入下人间的谪仙。
“好。”
他半阖着眼,声音像羽毛般轻,余音缠绕在舌尖,静静偏头望向她。
“宋棹容,”谨生撑着手肘靠近他,温热的鼻息相互交融,她轻声唤他:“我从不骗人,答应了绝不反悔。”
“我知道。”他抬眸,眼睫上下缓慢扇动,笑着回答。
“所以,你决定好了,要和我走?”
“嗯。”
“不反悔?”她又靠近了些,小心翼翼问。
“不反悔。”
像是一道止声符咒般,绵柔的声音穿入人的耳畔后,整个屋子顿时陷入无比的宁静之中。
帷幕之外,蔓褐色的青木板上朦胧漫进一丝远边天际的韵色。半响,谨生的睫羽忽地落下,樱粉的嘴角上扬,溢满了笑。
“那好,等天再暗些,我们就走。”
*
山里的黄晕慢慢消散,一辆马车自林间深处驶出,卷起一地落叶,渐渐隐退入天边。
“外面,是川澜林吗?”
马车内,风动掀起帘角,一缕缕寒凉的风打上人的脸颊,惊起少年的发丝。
“是啊,”
马车外,谨生卷握着缰绳轻声回应,“你忘了,我们刚从川澜院里出来呢。”
闻言,宋棹容的眉眼动了动,幽幽的目光轻扫过幔外的树林,恍惚道:“这个时节,山上,紫滕花该开了。”
谨生回眸笑着回应道:“嗯,早就开了。你不知道,咱们移种在府邸的那片紫滕花今年开得很旺,想来,山上的紫滕花应当开得也是极好的。”
“是吗,”他微微扬起唇角,自然出声:“谨生,带我去看看吧。”
“嗯?”谨生听罢,眉眼微微上挑,回头显露出一抹疑惑的表情:“之前与你提及时,你还百般推拒,如今怎么又想了?”
“就想看了。”
他倒是没太在意谨生话语里的调侃,语气依旧温和。微弱的声音里响起低磁,听得不由得让人心发软。
他很少这样。谨生想,至少这是她第一次听见。
“好。”
在还未里完全褪去的暮光里,少女的笑意漫上眼角,轻柔的发丝随晕色的风飘得悠悠,渐渐将尾音捻得绵长。
慢慢,只闻踢声渐落,青帷轻晃,马车斜斜停靠了林间角落。
谨生回过身,扶过他的手臂。
“嘶——”
正准备下去时,一声忽从低吟自身旁传来。
“怎么了?”谨生侧目,眼里掀起一丝忧色:“是不是又扯到伤口了?”
沉声里,宋棹容眉眼微凝,自然向左偏过的脖颈在余光中猝然僵住,想起那夜少女的泪眸。
最终,他缓缓抬眸,将视线落在谨生脸上。他的眼眸清凉温润,略带病色的唇角艰难扯起一抹笑,却仍如融化的初雪,澄澈透亮。
“疼了?”谨生微微歪头,撇嘴问。
“嗯。”
他注视着谨生片刻后低头扫向自己的伤口处,余光缓缓漫向外边即将暗沉的天色,语气略微遗憾道:“谨生,太远了,我走不动。”
接着,他语气一转,似想到个好法子般笑着道:
“你去折两枝,我们带在路上,可好?”
谨生迟疑地望向他,瞳孔里倒映的尽是此刻他的神情——温凉,却带着笑。
残阳在他的眉骨投下深深的暗影。恍惚间,她忽然就看不清那神情里带着的是笑,还是别的什么……
指尖不知觉绞紧衣角,她犹豫问:“你…会好好待在这的,对么?”
“当然。”他轻声道,嘴角仍噙着笑。
“那好,”似是得到承诺,谨生笑着松了口气,轻快道:“那…你就在这看着马儿,我去帮你折紫滕花,很快就回来。”
“好。”
忽地,寒风掠过马车窗台,谨生瞧见翻动的帷幔,倏然回看向他。
素青广袖瞬间滑落一节,露出瘦削腕骨。
只见她抬腕将他垂落襟前鸦青的发丝撩至肩后,纤细的手指拢住他松散的云纹交领,轻轻拉紧,最终将那道被风吹得皱起的痕迹抹匀开来。
“走啦。”
她眸光转动,对他莞尔一笑后起身下马,脚尖轻快落地。
竹叶在枝头缓缓晃动。一袭烟青纤影在翠绿斑驳的林间随风翻涌如浪。暮色自层叠的松针间漏下,渐渐模糊了天色。
寒鸦在振翅哀叫。
青帷马车内,男子端坐着,玉冠微倾,春冰初融的温凉皮相在此刻寸寸剥落,转而替代的是似寒潭般的邪意。沉寂了许久的阴冷自骨髓深处再次苏醒,惊起淡薄的帷幔,惹得寒鸦尖鸣。
接着,修长的指尖掀起青帷,一抹霜色落地,掀起一阵似冰凌的冷风。
他转身,灰暗的眸底邪戾逼人。
此间,夜色晃然似浓墨泼天,只见月白的素袍卷风腾起,一记飞刀如离弦之箭破雾而出,直向深林。
顿然,枯枝折断声突兀刺破死寂,血浪般的锈气弥漫鼻息。
“还不打算出来么?”
一道冷冽的声音裂空而出。
宋棹容冷冷看向前方:“宋轻知,我知道是你。”
猝地,铁甲鳞片擦削着枯枝蔓叶猛然窜出,于一片片黑雾之中,暗红的火把骤然燃起。
随着火光渐明,这黑雾之后,一道高骑在玄甲马匹之上的夔纹紫袍身影自幽暗中缓缓显形,逐渐清晰。
鹰冠高束,他的面容被面具遮掩,于青铜兽纹的缝隙间漫漏出一丝琥珀瞳光。
宋棹容看着那高悬在马上之人,忽然冷笑一声,眼里是藏不尽的蔑恶。
“宋轻知,想成王,就该有个王样。”
远处,马背上的人不为所动,他似乎很熟悉宋棹容的口吻。
半响,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无浪:“你还想说什么?”
“为什么。”
忽地,宋棹容收起方才那副面色,声线肃沉,却字字清晰。
宋仲宣皱眉:“什么为什么?”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宋仲宣恍然,而后垂眸,声音低哑如丝:“飞骑军是你的。杀了,才无后患。”
蓦然,一阵嗤笑刺向宋仲宣耳中。
宋棹容低垂的面容陷在阴影里,肩头云纹随他的低笑起伏。那笑声闷在喉间,诡谲阴森,侍立在前方的铁甲军见状,忽然后退半步,全身毛骨悚然。
骤然,他掀起眼皮,眼尾血丝如蛛网般蔓开,眼底倒映着暗红的火把。
“你配不上她。”
哑声震落,宋棹容脖颈的青筋骤然暴起。
只见林道上那抹白衣倏忽化作残影,目光突向远处那一袭紫袍。
百步外,紫袍人眉眼冷漠,看着那铁甲阵中翻涌的雪浪,嘴角轻扯。
“放箭。”
金线蟒纹的箭囊突然震颤。弓弦响动的刹那,数百只箭羽如恶魂般穿入暗夜,直逼那片雪色。
“咻——”
“咻——”
箭簇始发不断,远处,那抹雪色阵阵染红,直直退向原处,鲜血满地。
宋仲宣抬眸望向远处那已然半跪在地的人,紫袍广袖当空翻卷,单手抬向空中,数十只羽箭顿时凝滞。
他垂目,将那把雕龙金纹弓缓缓抽出,抬在眼前。
箭矢入弓,他的指节泛出青白,眼中的狠厉渐浓。震颤中,幽冷的弓弦被绷成满月状。
无声间,他的嘴角正缓慢勾出一抹快意的笑,那笑痕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是被压制了很多年…很多年,逐渐变得扭曲。
就在箭矢破风而出,那抹快感即将放声而出时,他的眼中却忽闪入一袭墨青,径直挡在白衣身前。
笑意在此刻凝固,转而是深深的惊怔与怒意。
“让开!”
沉寂中,一阵嘶吼扯裂山夜。
长风掠过竹林,箭镞过体而出。冷铁裹挟的千钧之力,终是无情穿进两人胸间。
“你……”
他抬眸,看见她。
温热的血液自两人交叠的衣襟蜿蜒而下,静默里,掺杂着泪。
“宋棹容,你又骗我。”
谨生颤声道,唇角的鲜血还在不停的流淌,湿润的眼底漫出的是止不住的悲楚和茫然。
“不过……我也骗你了。”
半响,她眼尾低垂,盯那只还没有来得及推动他的手,好似又突然释怀般地喃喃道,嘴角淌过一抹笑意:
“嫁给你…我不悔。”
“只是,”她抬眸,眼底的委屈瞬然喷涌而出:“下辈子,你可不能再这样对我了…”
地面,破碎的玉簪浸染在血中,压红了一簇簇紫滕花,于这暗夜里,携人入眠。
……
自此,世间再不复见凌阳王之残暴狠戾,亦不复睹凌阳王妃之仁心亲厚。
对此,世人无不嗟叹惋惜:王妃之美,由身由心。然错付一生,红颜薄命,实乃天妒英才,人间憾事。
可却无人知晓,谨生此生并不悔恨。唯有一愿,犹如磐石,亘古不变:
她只愿,可据君心海,亦伴君长眠。
*
承明二十四年春,五皇子宋仲宣登基,大赦天下,克勤克俭,从善如流。自此,百姓安乐,朝野清政,天下太平。
承明六十三年冬,大雪纷飞。
乾清宫内,龙涎香残,炭盆里的银骨爆开几点猩红。
“我知道…你还恨我。”枯槁般的喘颤声自金丝帘幔后传来。
宋仲宣裹着明黄的寝衣摊陷在龙榻里,似一截将尽的烛芯,望着身旁那抹依旧清冷的身影。
犹枝托着药盏,素手在幽幽的烛光旁缓缓搅动,神情毫无一丝波澜。
“我这一生…太长了,长得…我都快要忘了他们的样貌…可我,不敢忘啊。”
窗外,檐角的雪水骤落,惊起忍冬梅枝头的蜂,嗡嗡划向一旁满墙盛开的紫滕花。
“我悔了。”
“犹枝……我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