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宋棹容从水中拖出来的,她只觉得无比恐慌,她惧怕死亡—他的死亡。
“血…好多血…怎么办…怎么办…”
她再也止不住泪,撕下自己的裙摆将他的伤口处紧紧包住。
他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阴暗的眼里闪过一丝触痛。似忽想起什么,慢慢,他疏开了紧蹙的眉眼,缓缓扯动带血的唇角。
“没…事。”
“宋棹容!”
谨生肃然抬眼看向他,眉宇间的愠色勃然迸发而出: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从不愿与我说实话。”
谨生轻颤着瘦弱的肩膀,眼里藏过一丝怨恨,赌气似的朝他哄道:
“下辈子,我不要再嫁给你了。”
“不嫁好,”宋棹容静静听着她的话,终是放下了欲抬起的手指,低笑着,声音清缓、低哑:“谨生,下辈子,不要再嫁给我了。”
“你混蛋!”
像是听见了满意的答案,宋棹容轻笑出声,阴冷的面庞难得染上了一层似水般的柔和,清凉而俊秀。
可下一秒,绵延的抽痛顺着脊椎猛然爬上大脑,喉间骤然涌上的鲜血撕裂了宋棹容最后一丝防御,血滴如断弦的沙珠般洒落入泥地里,欲要带着他陷入深深的沉睡。
“宋棹容,宋棹容,宋棹容…”混沌里,他听见她在喊他。
“你别睡,求你,别睡…”
迷糊之中,他强睁开一丝缝隙,只见模糊的视线里,一身白衫将他背在身上,分明的蝴蝶骨紧紧抵上他的胸腔,还带着些许温润的脸颊随着她的声音轻擦过他的额间,与山间的寒风混出一丝悲鸣。
“你…再坚持一下,我们…我们马上就要出去了…”
“我带你去找大夫…”
“别白费力气了,你放我下来吧。”
“我不。”
“别哭。”
慢慢,伴随着渐弱的呜咽声,他再没了意识。
*
已然不知道走了多久。
夜鸦还在山间不停的哀鸣。寒冷的冬风卷起地面的沙石尘土,呼地打在人的身上,无情的搜刮掉了人的最后一丝体温。
“咯噔”一声,忽如其来的失重感让谨生又一次陷入虚空,恍惚间,她下意识将手伸开,将它垫在了那背后之人的身前。
“嘶—”
一阵痛苦的低吟声在冷寂的夜里响起,伴着掌心擦过碎石扎入土里,一滴滴鲜血又如红蔷薇般绽放在了手心。
可她并未太过在乎自己的伤势,在疼痛的触感漫上她的眉眼之前,她便猛然爬起了身,将那个随之滚落在一边的男子抱入了怀中。
“子付…”
不知何时,一层薄薄的的雾气又一次浮现在了她的眼里,她看着脚下不远处的那颗拳头般大且又毫无棱角的石子,一股不知是气意还是委屈的情绪忽地涌上心头。
“破石头!”
她瞪眼一脚将它踢开,对着它出口大骂。
可石头,还是那个原来的那光滑的模样,没有一丁点变化。
而夜,也还是那片暗紫色。远处,一只只暗影忽的自枝桠深处冲出,霸道抢过那仅存的一丝月光,然后瞬然消失在天际。
沉寂间,一阵汹涌肆意的恐惧感猝然扑进谨生的心海。
她猛然回头,只见黑暗的边界,一片片触目的人影慢慢朝她们涌来。
夜,还是那么冷漠。
黑暗里,她拼命拽着他的臂膀,任身体一次次跌倒在地,都想要将他拖起,可全身的血液似早已凝固,沉重无比,带着冰凉麻木的双手,再使不出任何力气。
看着前方一点点朝她接近的军队与马车,绝望的气息也慢慢渗进她的鼻息。
最终,在最后一次滑倒在地时,谨生不再挣扎。
彼时,发丝拂过她清瘦的脸颊,她看向他的依旧是那道柔和的目光。
半响,马蹄声止,微弱的火光幽幽散开,伴着一袭淡暮色的羽缎斗篷,缓缓驶向谨生。
那人,站了很久。
迷离间,谨生微微抬起眼,原本早已干涸的眼角,却在看清眼前之人的那一刻再一次盛出了泪,温润的眼底闪烁,其间弥漫着的是藏不住的光。
“姐姐…”
可仅一瞬,那道光便黯淡了,转而代替的,是无尽的隔阂与破碎:
“你也是来杀我们的,是么?”
“不是。”
犹枝蹲下,视线凝向她怀里的人,柔和的语气深处是紧紧的隐忍。
“谨生,如果你还想要救他,就跟我走。”
*
夜,似乎慢慢变得温暖起来。
在一座窄小的矮院里,灶房里的火星烂漫,呲呲的热气起托着瓷棕的药罐慢慢渗出点点苦涩,弥漫在甜锈味的温风中。
“那封信是你寄的。”
晦暗的屋子里,床边的帷幕被缓缓放下。
谨生放下手中的帕子,沿着窗边的方向缓缓向前,来到犹枝身旁。
“你该知道。”她淡淡说,视线散在窗外,不知恍惚了多久。
“谢谢你,不仅仅是那封信。”
谨生凝眸望向她,眼底的溪流宁静而平和,真诚的不参一丝杂质。
“你该谢的,不是我。”
犹枝回头看了她一眼,漆黑深邃的眼神里,点点星光闪烁,却又似乎空洞的没有目光。
闻言,谨生的眼底透过一丝滞愣与涣散。
望着她渐渐转回去的身影,谨生的余光扫过院外那一圈圈魁梧姿挺的金甲军,微粉的唇角抿成一线,沉闷了很久。
“外祖…他还好吗?”
半响,谨生放下紧攥着的手腕,小心翼翼地,还是开口问了。
“老人家很惦记你。”犹枝微微抬起眼。
半响,她又开了口,像是想了很久般,清冷的眉眼弯了弯,漫上一丝疏和,声音清懒,还噙起一丝笑意:
“谨生,还记得我们在祖父家生活的那段日子吗?”
“记得。”
想起来,那段日子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自母亲逝世后,她便再未去过。
可那时的日子,于今再想起来,却也真真切切的让人觉得恍惚,好不真实。
“那时候,日子很平静,每天,我们都能看见远山边落下的太阳。”
“那时候,”犹枝接过谨生的话,“我们和祖父住在乡野,生活于山林河海之间,行走在麦田原野之上。那里的土地,很干净。”
“那时的日子,多好。”
呢喃间,她的眉宇又悄然恢复了冷淡,言语里也慢慢爬上一丝苦涩:
“谨生,”犹枝回头,“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曾知晓天地广阔,却也都被束缚于窄墙之间。”
“可你,也跟我不一样。”
一瞬之间,数不清的情绪晃然划过犹枝的眼底。
矛盾,愁苦,悲恨,羡慕,还有嫉妒…
谨生看着她的眼睛,眉心微微动了动,喉间似突长出带刺的藤蔓般向上攀爬,紧紧缠绕住她的悬腔。
“姐姐…过得不开心?”
良久,谨生卖力撑开淤结的嗓音,缓缓开了口。
犹枝没有回答。
“他不是皇子。”
蓦地,犹枝转身,清冷的眼眸中暗闪过一丝决绝,清晰速沉的声音脱口而出,在人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犹如古老山庙上的突然响起的青铜钟,震得人猝然恍惚。
“你在说什么?”
“谨生,他不是皇子。”
晃然,那个可怕的想法再一次涌上谨生的心尖,溢满得让人觉得窒息。
谨生低垂眉睫,惧意先声占领喉间。
她纤指死死绞住衣袖,唇齿几番蠕动,终是漏出半缕颤音:“…为什么?”
“皇家人多薄情,无情爱,唯利可图。时至今日,我才切身明白。”
犹枝幽声道,眸光渗出一缕哀伤,目色陷入了回忆。
“那日,我去给母妃送药,回来的路上误入了一座阁楼,那座阁楼在皇宫中已经荒废很久了…”
那日,也是一个如今日般的夜晚,只是那夜下的并非雪,是雨,更为刺骨……
“弑兄篡位,你们还真是敢想…”
暗夜微明间,宋仲宣紧握着手中的密函,扣在柜几旁的另一只指节近乎泛白。
“殿下息怒,欲使您安然即位,就必须这么做。”一旁的老宦官作揖,将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针,刺进宋仲宣的耳中。
“此乃最为径直,且无后顾之忧之策。”
“那他呢?他应允了?”
昏暗间,宋仲宣的声音近乎嘶哑。
“殿下说笑了,”老宦官后退了一步,恭敬地低下头:“凌阳王本就非我宗室之裔,幸得陛下隆恩,方能苟延残喘至今。身为一枚棋子,遵循主上之命行事,乃其分内之事。今既已完成其使命,亦算是对陛下十数载教导与养育之恩有所报答矣。”
“殿下,”他继续道:“吾等所为,皆欲振兴社稷,福泽黎民。太子荒淫无道,残暴不仁,若社稷落入其手,迟早倾颓,届时山河破碎,百姓蒙难,此岂非殿下心中所愿的结果?”
此时,阁外惊雷乍起,紫檀屏风映出扭曲人影。
宋仲宣霍然转身,语气冷冽,眼底是无尽的愠色与不解。
“他荒淫无道,残暴不仁,大可废黜其储君之位,为何非要杀了他!”
“祖制森严,难以更易,陛下实属无奈,为使殿下能名正言顺的上位,方出此下策。”
此处,老宦官的声音逐渐低沉。
“况如今…陛下龙体欠安,时日已然无多。”
“还有,圣上命老奴转达一言于殿下。”
躬身时,老宦官腰间玉坠轻响,面北而拜,嗓音似鸮鸟夜啼般,刺得人的耳膜生疼:“成大事者,当断则断,唯有凌绝顶,方能得偿所愿。”
院外的雨声渐密,一阵眩晕冲入已然冰冷的神经。转身刹那,宋仲宣瞳孔骤然收缩。
“何时?”他咬牙道。
“两月之期至,东宫一切筹备皆已妥当。”
………
“怎么会…怎么会?”
谨生苦笑着上前拉过犹枝的手,眼睫微颤,反复摇头否认解释道:“姐姐你是不是搞错了,他是宋棹容啊,自幼生活在皇宫,跟随圣上长大,是圣上最宠爱的儿子,他…他怎么可能不是皇子呢…”
“不可能,如果这是真的,我为何一点都没有察觉…我是他的妻子,离他那么近!”
“萧谨生,你怎么可能察觉!”
顿时,无数段被遗漏在角落的记忆猛然冲破枷锁,浮现在谨生的眼前。
她松开犹枝的手腕,指节泛白,忽然苦笑出声。
原来如此——难怪他从不允她出席任何宴席,难怪他将她隔绝在权贵交际之外,难怪他始终不让她踏入他的居所半步。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头。
檐角霜雪在风中轻落,她望着庭院里那株孤零零开着的寒兰,忽然觉得天意可笑。
“谨生,是他把你保护的太好了。”
直到这一刻谨生才知道,原来,她从来不了解宋棹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