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二十三年冬十二,已至子夜。
在皇宫西苑的东南隅处,寒风凛冽刺骨的吹着,捉弄着锦和宫里未紧的窗子“吱呀吱呀”地作响。
稍时,一只纤白的手从已通黑的屋里悄然伸出,就在快要关上的那一瞬霎然停住。
“吱呀”一声,窗子开了。
“下雪了。”
闻声,映着微弱的月光,地面投出一抹娉婷袅娜的身影。
这是一位冰肌玉骨的美人。螓首蛾眉,靡颜腻理,一头柔顺的秀发下一袭暮色云锦纱垂地,霜地色的软毛织锦外袍轻摩挲过她的下颚,衬出她分明的脸庞。
明明是一位如此好看的美人,清冷的眼眸里呈现的却是满满的忧郁,让人单看一眼,便觉得止不住的哀伤。
“王妃?”偏殿的一侧,一位丫鬟听见声响,披裹着一件薄衣出了来,不确定的轻声叫着。
后在看清犹枝的那一刻,踮着脚快速走至到她的身旁,忧心忡忡道:“王妃可是头疼症犯得又睡不着了?”
犹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千香见状,不禁小声抽泣起来,声音微微沙哑,“王妃这病,自打嫁进这皇宫里来,就愈加严重了。奴婢知晓这宫中气闷,王妃不喜,若王妃实在难以忍受,就去同殿下说说吧…五殿下向来体恤王妃,若能得殿下允准往行宫静养些时日…”
“千香,”犹枝侧身轻轻开口,似有些不喜地打断了她的话,清冷的目光虽看向她,却又像是在穿过她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
“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五年了。”
千香擦过脸颊的泪,虽不明白王妃的意思,但仍谨诺回答。
“五年了,也当知这宫廷深浅,以后莫再说这种话。”
千香自知自己方才言语有失,退后两步敛祍行礼,低头道:“是奴婢僭越了。”
犹枝垂下眉眼,眼底薄薄浮漫出一丝悲凉,又回看向窗外,平声道:“你先去睡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王妃…”
千香还想说些什么,但又看见王妃那凄冷又决绝的眼神后,便止下听命退下了。
千香离开后,犹枝仍站着窗前,看着窗外纷纷落下的雪,眼神空洞着,仿佛是在这大雪之外还有着什么…
今夜,还真是异常寂静。
“果然…这皇宫太大了…”
是啊,这皇宫太大了,大得这一角暗夜恍恍,幽冥无声,而另一处,却是火光通明,惨嚎不断。
*
此时,东宫。
一排排精锐的士兵团团围住了整个东宫内院。
门边靠近里面的几个士兵举着明亮的火把上前,澄红的火光拖长了一袭红衣的影子,更喷洒在那被死死按跪在地面的男子脸上,映照出他的愤怒,狰狞…以及狼狈。
“宋棹容,你好大的胆子!敢私闯东宫,我可是太子!”
“这是谋逆,谋逆!得株连九族!”
“呵,”宋棹容扯了扯阴冷的眉眼,蹲下身子弯起一抹邪笑,沉声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太子宋钊冷笑一声,看着宋棹容这很似平常的模样,狠狠舔过嘴角的血渍,略带挑衅道:“宋棹容,你是不是也忘了?”
“你的家里,还有位娇滴滴的美人呢,你若杀了我,她也活不了。”说到这,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狠戾,同时,又生出一丝来自本性的气息来:“可惜了,这么好的美人啊,却跟了你。”
听罢,宋棹容的眼眸一冷,眉宇间的肃杀之气簇然迸涌而出,在眨眼的瞬间倏然变成几个冰冷的字眼:“你该死。”
“砰”的一声,只见宋棹容一拳过去,那人便猛然扑倒在地。
宋棹容起身,血色的嘴角扯过一丝情绪,不带一丝犹豫,冷冷道:“杀了。”
听见这两个字的宋钊显然蒙了,他不敢相信宋棹容真的敢杀他。去往乾清宫报信的暗卫还没有回来,他要等父王来救他。何况他还有大把的金银没有挥霍,大把的光阴没有消耗,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呢!
对,他要拖延时间,他要等人来救他,他可是太子啊!
就在锋利的尖刀快要落下来的那一刻,他猛然叫出了声:
“啊——”
声音里是无尽的颤抖与面对死亡时的胆怯:“别杀我,三弟,我错了三弟,求求你…别杀我…这个太子,我让给你,我不当了…放了我,我这就去告诉父王,这个位子给你坐,我不要了!”
他死死挣扎着朝前方那身着暗红衣裳的男子靠近,奈何身后捆压他之人力量太大,他只得喷着唾沫星子拼命呐喊,喊到失神时,眼神还时不时朝院外撇去。
“你以为,还会有谁来救你?”
宋棹容低头,一脸嫌恶的看向他,言语间猝然搓破宋钊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你不该生在这。”
话语落,一道剑光突的闪过地面,溅起一片飞血,浸染进皑皑雪地,染起一朵朵血花。
“嗷——”
伴着一道沉闷之声,人影落地。
宋棹容瞥过他的尸首,缓缓转身,余光扫过窗阁边的那道人影,阴冷之气再次全然泵出:
“走!”
“退至长廊!”
夜,还是那样暗。唯长廊的天被澄明的火把染得通红。
数千名飞骑军奔驰在这广阔的原野,飞奔的马蹄落下,猛然惊起满地的尘土,混着雪,飘乘在金黄的铠甲之上,闪出金光。
“吁——”
蓦然,一阵寒风刮面而过,只见为首那一袭暗红劲然扯住缰绳,带着其身后齐齐刹止的马蹄声,定立在这片还未被火光舔舐的星空之下。
而他们的对面——是一大片正在燃烧的血红色火光,以及早已列阵在等候的玄甲武士。
“凌阳王殿下,别来无恙啊。”
那为首的将领看向宋棹容,抬头仰声道,带着一丝挑衅意味。
宋棹容淡淡撇过他,冷冽的语气划过冰冷的夜,只四个字,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要见他。”
“你说什么?”对头的人闻言猛然扬起头,显露出如猴腮般的下颚,装模做样地向前倾道:“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听罢,宋棹容勾着头冷笑一声,嘴角上扬的同时一道阴冷到骨子里的声音狠狠传出,带着杀戮的意味:“我说,我要见他。”
“哦,这回我听清了。”此时那人还不知道那声冷笑意味着什么,只是慢慢将身子收了回去,露出一脸满意的笑容,无奈道:
“可是上头交代了,不留活口怎么办?”
“唰”的一声,只见一只暗羽从宋棹容的袖中猛然射出,直直击中人的咽喉。
“鄂——”
只见马惊人落,满地动荡。
此时的天,更暗了…
……
谨生记得这一夜,在很久很久以后,她都记得。
记忆里,这一夜很长,长的她醒来了很多次,天都还没亮,一直是黑夜……
*
自那夜之后,宋棹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岁月蹁跹,转眼,京城内便下起了冰月里的第一场大雪。
这雪下了一整夜,连同谨生身旁的窗沿边,也都染上了一层雪白。
“今年的这场雪,还真是罕见。”谨生端着茶静坐在窗榻边上,看着这窗台外的雪,沉静道。
青雉坐在窗榻的另一侧边烹着茶边瞧瞅着外边,语气轻快道:“是啊,王妃,已经好久都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王妃可想出去看看?算算时日,咱都有两月没有出过门了。”
“不了,”谨生抿了口茶,思绪突想起那日的情景,眼底闪过一丝惘然,“这外边的风雪太大,还是再过些时日吧。”
“对了,青雉,”谨生放下茶盏,思绪回到当下,“冰月里天寒,我吩咐你给赈济府和纺乔院准备的冬裳可都有备好?”
“嗯,王妃,都准备好了。”
“行,那便叫连树送去吧。”
连树是凌阳王府的侍卫长,也是凌阳王派给凌阳王妃的随身侍卫。
“是,王妃,我这就去。”
青雉起身,顺势向窗外瞧了眼那院门外始终屹立不动的身影,无意间扯高了些眉眼,无奈着摇晃了下脑袋。
她自是没有看低自家主子的意思,只是十分不解,一个长相标准,年轻壮实且又如此有武功才能的男子本有大好机会跟在主子身旁建功立业,却被主人留下拘束在一个闺阁内院,日日见着女子之间无趣的争斗,还未曾表现出一丝丝不满之情,若是她自己,想想就觉得憋屈,同时,她也替主人感到不值。此人和他的主子一样无趣无情,一根筋,死活听不进别人讲的话,这大雪天的,都说了让他去休息,又或进屋来躲躲雪,却冷漠的一句话不说,偏要站在外面挨冻。
“喂,”想着,青雉就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抬眼看向他,中气十足道:“王妃让你将在仓库备好的冬裳送出去,地方箱子上都标注好了,就是常去的那几个地方。”
“还有,”说到这时,青雉停顿了下,接着快速将手伸进衣袖,从中掏出一双质地实属上成的棉套猛然塞进他的手中,动作可谓是一气呵成,“这…这给你用,”
她很不自然道:“你别多想,我是怕你冻死,就没法给我们王妃干活了。”
看着面前依旧一脸严肃,没有一丝神情变化的男子,青雉只觉得自己的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来自心中跳动不绝的感受瞬间停止,转而上来的是一股无奈的无语。
忘了,此人不懂人话,也不通人情,简直和他的主子凌阳王一个模样。
就在青雉准备放弃交谈,转身回去时,面前的男子破天荒的开了口,声音疏散却又紧凑:
“谢…谢谢。”
见他说话,青雉顿时回过身来,疑惑地一脸笑着弯过嘴角道:“原来你还会说‘谢谢’……”
屋外的声音不止,话语里带着不尽的欢愉。
谨生看着窗外青雉的身影,不知觉中也弯了弯唇角。
正准备提起茶盏续一杯茶时,墨色的长衫袖口一拂,那支靠近在桌边的茶杯便突的径直跌下桌角,不带一丝停留地摔碎在地,发出“砰”的一道破裂声,猛然惊起人心。
“嘶——”
心里漏下的那一拍持续不断的在耳边空鸣,紧紧揪着人心。
谨生不自觉地紧蹙起眉眼,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一片碎渣,一股莫名的慌张感不绝涌上心头,源源不断。
“王妃,怎么了?”门外正往回走的青雉闻声,赶忙冲了进来,看着破碎了一地的茶杯以及紧紧捂着胸口的谨生,焦急的来到她身旁,小心翼翼地询问:“王妃,您没事吧?”
“没事。”谨生摇头,却仍感心有余悸。
慢慢,谨生按压下方才心里的躁动不安,将手从心口处收了回来,可一阵尖鸣的啼叫声却再次让谨生陷入方才的困境之中。
“王妃,是宫中传来的信鸽。”
青雉走至窗边,将信鸽脚下的竹筒取了下来。
谨生接过竹筒,一小卷宣纸倒出落在她的手心间,带着异常的重量。
青雉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她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王妃像块冰雕般,没有神情,没有生气地盯着那张薄薄的宣纸,愣了许久,却又仅在眨眼的一瞬之间,倏然跑出了屋外。
“哎——王妃!您去哪啊!”
一愣之后,青雉匆忙抄起屋边的油纸伞,朝着谨生的方向紧紧追了上去。
而屋内的那张如雪花轻的宣纸,也早已离开那温热的掌心,落在冰凉的地面之上,字字清晰:
“昨宵子时,凌阳王率飞骑犯东宫,致太子死,今于长廊,下落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