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二十三年秋十月,夜里下起绵绵小雨。雨点塔塔落在油纸伞上,溅起一弦又一弦水花。
京郊城外三里处军营,一辆马车缓缓停下,遮挡住军营前头的半抹月光。
一位身着青柠长裙的丫鬟撑起一把油纸伞从马车上下来。
“王妃,我们到了。”
语落,马车帘起。
只见一位面容清丽,举止温雅的女子缓缓从其上下来。她穿着素雅,只一身淡丁香色的拽地长裙,微裹着一件浅白的披风,这种样式在这京城之中很是平常,唯有那裙边点点细碎的刺绣小花格外特别,在月光的映衬下闪着淡淡的光。
她的脚步很轻,纤细的手上紧紧提着一个浅棕色的食盒,径直朝前方走去。
半响,一道柔和声音响起:“打扰,我来找凌阳王殿下,可否麻烦通报一声?”
说罢,萧谨生轻扭过头,道:“青雉。”
一旁的青雉听闻举起手中的令牌,朝前方的士兵递去。
前头的士兵见状恭敬朝萧谨生鞠了一躬。
“参见凌阳王妃殿下。”
“王妃有所不知,半个时辰前殿下驱马离开,现下已不在营中。”
“离开了?”谨生轻蹙过眉梢,继续询问:“那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这个…属下不知,但瞧殿下离开时的方向,当是入城了。”
“王妃,”青雉闻言朝谨生靠近,有些担忧道:“殿下该是回府了。夜里天寒清冷,您风寒刚好,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青雉,”谨生转过身,低声道,原先明媚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落寞,嘴角轻轻蠕动着,像是在呢喃着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未说出来。
良久,她向前一步:“罢了,我们回去吧。”
*
迎着戌时二刻末声,马车驶入京城。偌大的街道上依稀只见几抹伶仃的人影,伴随着愈加落大的秋雨,马蹄的塔塔声成了此刻唯一的喧嚣。
“王妃,外边风大,当心着了凉。”
此时的马车内,青雉正起身将帘窗的最后一丝缝隙合上。
谨生望向窗外的雨,呆呆看了好几眼,眼底似浮现出一丝恍惚,迟疑道:“青雉,如今可是一月了?”
青雉闻言眼尾微微弯起一弦月牙,轻轻笑着回答:“王妃可是又记错日子了?如今正值子春,咱院里的紫菀才刚刚开放呢。”
“是么,”谨生轻眨着眼,幽幽的语气里参杂着几许感伤:“这十月的天,竟也有了几分一月的寒凉 。”
“王妃可是哪儿不舒服了?”青雉收起方才的那抹笑意,紧张道。
“无事,”谨生垂落下眼眸,白皙的脸上稍微扯起一点笑:“青雉,去和外边的马夫说一声,我们从西侧门回府。”
青雉听罢,垂过头沉默了会儿,而后抿唇应道:“是,王妃。”
青雉知晓王妃的用意,可有的时候,她也不明白王妃的坚持。
许是世间这“情”字太过晦涩难懂,因而对未曾经历过的人来说,更是难思,难鸣。
*
谨生回到凌阳王府时,已至亥时初刻。府邸依旧同往常一般灯火昏黄,宁静无人,自然,西侧门也是。
西侧门,是通往凌阳王书房最相近的一条路,每当他半夜回府时,走的也多半是这条路。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回来过了。
谨生站在此间书房门前,看着这已许久未点燃烛火的屋子,眼底渐渐弥漫上一层复杂的情绪。
急躁,难过,慌张与不安——是来自内心深处的躁动。她也说不上是为何,只觉得心底莫名堵的厉害,始终无法缓解。
也许是近段时间京城不太平的缘故吧。
毕竟如今江山动荡,皇帝病重,几乎已至残烛之末。正处新王即将登基之际,诸多事宜正在置办,不论是朝野上下,还是宫城内外,无一不觉得惶恐不安,害怕意外的发生。
想到这,谨生长叹了口气,静静道:“青雉,我们回澄宁院。”
澄宁院是凌阳王府的主院,也是谨生的居所。
谨生回到澄宁院后不久,便熄下了灯。可夜深无眠,却早已是近段时间的常事。自此宋棹容许久不归家之后,谨生就很少能够入眠了。
夜里的秋雨簌簌,屋头窗外,雨滴顺着风哒哒打弯树梢的枝叶,半弯的枝条淌着水划过窗台,悠悠晃晃间参差了澄宁院前那半抹修长的身影。
那是一名身着暗红玄色锦缎氅衣的男子。面如冠玉,眉如染漆。他的身子挺拔,立时如芝兰玉树,一双细长的桃花眼下鼻梁高挺,唇若涂脂。在这月光之下,只见那玄金色的蛇形发冠高高立起,清冷的薄唇抿成一线,明明是一张俊朗决绝的面庞,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为何不进去?”
忽然,一道清和的声音划破了这寂静的夜。
在这只剩着月光的夜里,夜雨沙沙而落,谨生穿着一身轻薄的衣裳,撑着油纸伞静静站在那人身后,眼底渐渐弥漫出一层流光。
闻声,那人一顿。慢慢,只见他转头回过身来,微微抬眼,俊冷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谨生看着他,也未言。
良久,谨生轻扬起唇角抬脚朝他走近,将油纸伞撑过他的头顶。
“宋棹容,”谨生抬起头望向他,嘴角噙起一抹笑,语气像往常般平常,“川澜山上的紫滕花开了,所以我今日我去摘了来,做了紫滕糕,不过…”
说到这,谨生顿了顿,眼里似闪过一丝惋惜,歪头道:“我好像将它落在了马车上,你今日可能吃不到了。”
谨生虽惋惜着,可目光所凝之处却尽数闪着明媚。
“没关系,”宋棹容轻垂下眼,视线扫过她膝下处被污渍染湿的衣裙,慢慢扯动着咽喉处发声,声音低沉又暗哑,却字字牵动着谨生的心:“紫滕糕甜腻,我吃不习惯。以后,你也不用再特意去做这些。”
“好。”
谨生仍噙着笑,眼底却隐隐闪着泪光。
“还有,日后莫再出去抛头露脸,好好呆在凌阳王府内。”
“好。”谨生继续应道。
“萧谨生,”突然,宋棹容冷笑一声,方才略显柔和的眉眼瞬然间变得冰凉,就如同最初时他周身散发出的阴冷,寒声厌烦道:“你还是这样,我说什么是什么,像个木偶般,任我摆弄,无趣的紧。”
“宋棹容,”谨生没在意他的话,只又朝他走近一步,轻声而语:“你今日回来,是为了来说这些的?”
“不然,”宋棹容注视着她的动作,也不甚在意的靠近她,而后猛然扯过她的后颈,嘴角勾起一抹令人触心的邪笑,眼底尽是一片寒凉:“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来温情慰问?还是行**之欢?萧谨生,你还是那么可笑。”
谨生捏紧了紧雨柄,望向他的眼眸里拂过一抹深凝的执犟,平静道:“你不用说这样的话来激我,我听不进去,也不会在乎。”
“呵,”宋棹容撇过脸玩味一笑,语气里藏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萧谨生,”
“你还是如此自大,果然和外面那些人说的一样,像极了你母亲。”
顿时,像是听见什么最是忌讳的词般,谨生猛然皱紧了眉梢,柔和的眸子里划过一点不可置信,与此同时,心中的那道口子又慢慢渗出血来。
果然,他还是最会知道怎样让她痛苦。
“你知道外面那些人都是怎么说你娘的么?”他挑起眉梢,一点一点将话语刺进她的心脏,“懦弱,无能,却又自以为装装可怜柔弱就能留住一个你爹那样的男人,结果还不是一样,死了。”
“怎么,你想效仿她?”
听罢,谨生的眼底微微泛上一片猩红,苍白的唇角微颤着,一字一顿道:“宋棹容,你混蛋!”
宋棹容冷哼一声,仿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懒散道:“萧谨生,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一直是这样,从未变过…”
蓦然间,窸语声断,一把青墨的油纸伞倏地陷落在地。朦胧的夜雨里,只见谨生微点起脚尖,轻阖上猩红的眼覆上那人还带着些许温润的唇,雨滴落在一袭黑衣白衫之上,将人心的躁动一点一点滴下。
这突如其来的吻似打乱了那方才冷言不休的人。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静静站在那儿,一动未动。原本冰凉的眼眸里竟闪过一丝惶然与无措。
瞬息之间,那人似清醒过来,猛然推开她退后两步,眉梢紧锁,漆黑的眼眸晃然逝过一抹挣扎的底色,而他在那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你…!”
宋棹容没再看她,目光朝着黑暗处转过身,浑身又再一次散发出阴冷的气息。
谨生睁开那已微微红肿的眼,看着他欲离开的背影哽咽着脖颈,极其委屈又愤怒道:“宋棹容,你总是不愿与我说实话!”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的妻子?”
“萧谨生,”黑暗里,宋棹容淡淡开口,看不清他的面容,可言语间却不带着一丝的温度:“我从未视你为吾妻,自然,我的事,你也无权过问。”
渐渐的,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这暗淡无光的夜里,唯剩一袭白衫,仍站在这冷冽的寒风中轻颤。
良久,谨生轻笑一声,嘴角呢喃着,慢慢落入雨里,只被风听了见——
“宋棹容,可你早就是我的夫君了。”
“所以你一个人说的,还不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