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高亮的嗓音从武场的另一边传来。
谨生顺着声音半侧过身看去,只见一名身着金黄暗纹锦缎雀袍的男子绕过武场,三步并作两步朝谨生走来。
他脸上带着笑,半勾着的唇角扯动着七七八八的眉梢,整个人走路时绷着身子,像是极力的在彰显自己所拥有的魅力。
谨生眸光一跳,淡淡的眉梢边牵扯出一丝蹙痕,此刻的脑海中只浮现出两字:轻佻。
须臾,他定立在谨生面前,将一只手从背后抽了回来,道:“萧娘子可认得我?”
“不认得。”谨生看着他,平静答。
身旁,传来一阵低笑,青雉捂着嘴退后了两步。顾渊的脸色一僵,随即干练的咳嗽了两声,扯笑道:
“在下顾将军之子-顾渊,常年与父亲行走在军中,萧娘子作为闺中女娘,不认识我也实数正常。”
接着,他朝前走了两步,“今日呢,在下随父亲前来拜访犹公,早就听闻萧娘子钟灵毓秀、温婉娴雅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嗯,”谨生没在意他那些阿谀奉承的虚言,何况,她也不是傻子,顾家与犹家一贯无交无情,如今无故前来拜访,必定有所图求。
可在没弄清对方想要什么的时候,她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转过身去,客气道:“原来顾郎君是来拜访外祖的,不过,既是拜访,还劳烦顾郎君下次提前递张拜帖,我今日原是陪外祖来吃晚膳的,如今看着模样…”
谨生的目光回到武场,道:“怕是吃不成了。”
顾渊垂手叹笑一声,“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不过,”话锋一转,他又走近了些,只是这次不是向着谨生,而是其身旁之人。
“在下今日是来拜访犹公的,不知凌阳王殿下又是为何而来?”
见宋棹容不回答,他也不甚在意,好似早已习惯般,继续笑着奇道:“凌阳王殿下如此清高,我竟不知也会亲自来拜访他人?”
良久,只听一声冷笑。
“顾渊,”宋棹容懒抬过眼朝他撇去,像是无趣般道:“这么多年来,你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本王说话。”
说着,他突然朝前走了两步,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慑人的凛然,“一个无能的闲人,本王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你……!”
霎时,顾渊的瞳孔皱缩,粗短的指头紧紧握成拳头,面色乌青的似在极力控制着自己胸腔的怒火。
谨生站在中间,目睹着他们四目相对。
果然,宋棹容还是知道怎么让人气急攻心的,她心道。
正当她不知如何解决这场局面时,一道温和的语调从一旁的廊道里传来,带着初冬的一阵风。
“我当怎么如此久没等到妹妹来,原来是跑到这来了。”犹枝着一袭雪青色的衣裘缓步朝他们走来。
见其前面站着的两位男子,她婉言躬身行礼:“见过凌阳王殿下,顾小将军。”
顾渊闻声转头,紧拽着的拳头在看见犹枝的那一刻倏然松懈一点。
“阿姐来了,”谨生见状,急忙朝前走了两步,拉过犹枝的手,顺势将他们二人的距离拉宽了些。
“阿姐又熬汤了?”
她看着犹枝身后侍女手中端着的漆盘,眨眼笑道。
不过,还没等犹枝回答,一道厚实的笑声便先一步传入了她们的耳朵。
犹公迈着稳健的步子行至武场边缘,“今日我这犹府还真是热闹咯!”
“不过怎么都在下面,”犹公面色一惑,随即吆喝道:“顾将军已和老夫比试过了,如此,凌阳王要不要也上来跟老夫比上一局?”
台下,宋棹容轻轻扯过唇角,勾起一抹笑,拱手施礼道:“敬从。”
“实是抱歉,凌阳王殿下,”
正当宋棹容准备抬步时,犹枝率先一步站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上台的路。
她含笑俯身:“祖父适才所言实是兴至所致,小女谨代其收回。”
“这怎么能行!”犹公听罢,立即表示不满道,却在见到犹枝回头的那一刻瞬间咳嗽两声,含糊着说:“这…这凌阳王好不容易才来上一回,老夫还没试过一试……”
犹枝没理会犹公的不满,继续道:“祖父如今年岁已高,筋骨也已非盛年,现已至酉时末了,确不可纵情损身了,还望凌阳王殿下海涵。”
说罢,犹枝扯过衣裙转身,皱眉压着嗓子重声喊道:“阿公,”
她从一旁小厮的手中拿过披风,一边给犹公围上一边柔声道:“阿公是不是又忘记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了,这会儿已至酉时末了,天凉,不可再在武场上习武。”
“唉,”犹公叹了叹,眼神看向谨生。
谨生的目光清浅,眉眼一抬即无招道:“外祖,你就听姐姐的吧。”
“行行行,”犹公笑着放下弓箭,长声道:“终究还是人老了,拗不过了孙女了哟…”
“犹公与孙女的情谊如此,还真是羡煞旁人啊!”顾将军走上前,在一旁称赞道。
“顾将军说笑了,”犹枝收回手,在犹公身旁朝他行了一礼,道:“天气寒凉,我特地在食房熬了鸡汤,来送给大家暖暖身子,望顾将军不要嫌弃。”
接着,她朝身后唤道:“千香,先给顾将军盛一碗。”
“那顾将军可得好好尝尝,”豪迈的声音人的耳边敞亮响起,犹公一边端着汤,一边扬眉道:“我孙女做的汤,在这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
犹枝抿唇笑看着犹公的神情,随即摇着头吩咐侍女们给大家盛汤。
“天气寒凉,凌阳王殿下也来一碗吧。”
少顷,犹枝端着木碗走下台阶,来到宋棹容面前。
此时,昏黄的天,正在一点点被黑暗侵蚀。风微微刮过宋棹容的眉眼,在那双看不见尽头的黑眸里,有着不变的阴霾。
谨生站在另一边,抬眼见到姐姐和宋棹容的身影,下意识朝他们走去,却在即将靠近他们时瞳孔一怔。
只见冒着温度的木碗在二人的指节间倾斜,滚烫的汤水顷刻间倒入宋棹容胸前的衣袍里,他的眉心微微拧过,似正在感知着灼热一点点侵进他的皮肤。
“对不起!”
比动作来的更快的是声音。
转瞬间,就见谨生踉跄着步子冲了过来,一边抽出帕子急急忙忙擦拭,一边小心翼翼解释道:“对不起凌阳王殿下,我,我们不是故意的,这实是意外……”
见状,犹枝亦是手忙脚乱,见谨生这一顿擦拭的模样更是不知所措。
说着,谨生凑的越来越近,见汤汁顺着衣襟渗进去时下意识便要扯过他的衣带,这时,一道冰冷中带着低哄的声音忽地在她的头顶闪过,又幽幽掠过她的耳里。
“萧—谨—生,你在做什么!”
谨生抬头,一阵被摔下马的痛觉瞬间涌上神经,疼得她双眸紧皱。
电光石火间,她骤然退了两步,连带着松开了她还没来得及抽出来的衣带。
“呃……”她低头,“对不起……”
此刻,不同于以往的阴冷淡漠,谨生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宋棹容眼底的怒火。
她不停地摩挲手指,脑海中反复重现着方才的情景。
空气在此刻陷入静止。
远处的武场上,传来犹公的声音。
“枝儿——,发生什么了!”
“无事。”
清阔的声音穿过晚风。犹枝下意识走了两步,挡在宋棹容面前,含笑答道。
随后,她回身向宋棹容致歉,看着那被半扯出来的衣带,垂着目光对谨生道:“阿娣,可能…要麻烦你带殿下去换身衣裳了。”
“……好,”谨生晃然抬头,低眸扯出一抹笑,硬着头皮朝宋棹容道:“殿下,这边请——”
-
西苑没有可容人更衣的屋子,所以,走过长长的青石板道,穿过一条静谧的小池塘,谨生带他来到南苑。
夜色在此刻已是渐浓,天彻底暗淡下来。府院堂廊四角处的烛灯早早亮起,映衬着花塘里的幽草,在一道道路过的身影后坠坠摇曳。
“就是这间。”
一道低语在长长的堂廊里响起。
还没等她进门,“啪”的一声,只见屋门紧闭,一阵劲风打在谨生脸上,她下意识闭上眼。
……
很好,总比进去了扔出来的强。谨生扯了扯唇角,抚过额间的汗。
“殿下,”
半响,谨生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你能找着衣裳在哪吗?”
宋棹容朝里走了走,打开一面漆色的柜子。
“就在里间的那个漆色的柜子里,衣裳可能不太合身,不过你别恼,这都是新的,没穿过。”
说着,谨生渐渐倚靠了在门边,“这些都是早些年宫中赏赐给外祖的布匹,放着也是放着,我就同阿姐拿了些给外祖做成了衣裳,没想到外祖竟嫌它花哨,不愿穿…”
“哦,还有烫伤药,也一并在柜子里,你可以翻翻底屉,用一个小玉瓶装着的,上面还有一朵紫滕花…”
谨生就这样站在门边说着,直到许久没有听到一丝声响。
迟疑间,她咬了咬唇,“殿下,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殿下。”她抬头,又喊了一遍。
回应她的,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微微顿了顿,目光落向别处。
远处,幽径上死去的螳螂再一次被蚂蚁抬走,紧紧抓着枝丫的枯叶再一次被凉风打下树梢,像是所有急躁不安都在此刻凝聚,她忽然深深咽了一口气。
“宋棹容,你不累么?”
她的声音太轻,轻到里面的人听到,眉头都不禁紧皱。
“你说什么?”宋棹容的眼尾一颤。
良久,她垂下眼,眼底划过一丝落寞,端着身子站直,终还是没忍住说了句:“殿下今日是来看顾将军的吧。”
“听说,那日刺伤殿下的头目找到了。”
“萧娘子想说什么?”
谨生的嘴角弯起一丝弧度,却看不出来她在笑:“顾将军如今领命出兵关州,想来日程当会提前。”
砰的一声,一只有力的手将谨生猛然拽了进来。
“嘶,”谨生被这力道震地踉跄,后知后觉的握力压得她紧紧皱眉。
宋棹容的衣裳半解着,在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任何情绪。
“你不是对本王的身体很感兴趣么?”
“那就你来涂。”
手腕上的力道渐渐松散。谨生抬眼注视向那只药瓶,没拒绝,径直从他手中拿过。
“你还知道什么?”他问。
像是也生气了般,又或是破罐子破摔,谨生憋着一口气道:
“凌阳王殿下向来高瞻远瞩,想是早就已经得知南蛮对边境虎视眈眈,于是便顺势在秋日宴上设局让自己受伤从而不能带兵出战,借此让顾家代替。顾家人向来视殿下为眼中钉,此次出兵亦是脱了殿下的福,不知生死,不知归期,只会尽可能拖延时间,来另谋出路。
顾家之子顾渊鲁莽庸顿,知你离京养伤,欲趁此次生事,可却到处打探消息不得,于是你便将计就计,以身作饵,让他上钩,如此,拿下他的把柄,顾将军爱子心切,殿下便可借此威胁震慑顾家不得不提前出兵。”
谨生没有抬头,一只手仍在给他上药。
“不错。”他的长睫倾覆下来,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顾将军知晓前路生死未卜,心生恐惧,所以来找外祖借兵,以求存活。殿下今日来这,不仅是为了来震慑他,同时也是在告诫外祖,不是么?”
黑暗里,宋棹容的眼睫扇落,眼神灼灼地盯着她,神情凉薄,却是异常平静。
谨生抬眼,清晰的看见他瞳孔里倒映着的她。
她瞬间撇过脸去,“不过殿下放心,外祖不会借的。”
“可存活是人的本能,不是吗?”像是积累了许久的情绪爆发般,谨生骤然转过脸,咬牙说出这样一句话。
神情在此刻有了些微末的变化,宋棹容的眉心凝了凝。
“萧娘子想问什么?”
“我只是想问,”谨生再次抬眼看向他,“殿下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况,你会不会同他一样,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他的眉心拧得更紧了,“萧娘子觉得呢?”
“我希望你会。”
死一般的寂静震耳欲聋。
“呵,”良久,一阵幽凉的气息打在谨生脸上,宋棹容动了动身子,“看来,萧娘子很是在意本王啊。”
“倘若我说,小女爱慕殿下呢。”
“爱慕?”宋棹容冷笑一声,嘲讽道:“萧娘子说爱慕本王?”
“我与萧娘子不过才见了几面,萧娘子就这么肯定——”
“是。”谨生打断他的话,眼神沉静。
冰冷的眼里忽地划过一丝阴霾。宋棹容突然扼住谨生的脖颈,将她猛地抵向墙角。
“萧谨生,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当真以为区区一个尚书的女儿我就不敢杀了你?”
剧烈的冲击感袭向脖颈。在窒息里,谨生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连同双眼也开始变得迷离。
“子付…”
谨生难耐地握住他的手腕,下意识出口,声音沙哑而微弱。
“你叫我什么?”
他不可置信的问,赤红的眼神在此刻忽然震愣。
缓缓,缓缓,恢复平静。
他松开手,转身。
身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谨生沿着墙慢慢瘫缩下去。模糊里,熟悉的凉薄声响起,谨生撑着墙卖力朝前看去,耳边的声音久久不散——
“萧谨生,离我远点。”
屋子的门开着,风吹进来,把她鬓间的发丝吹得散乱,凌乱间,谨生突然笑出了声。
“…他怕了。”
半响,谨生抬眼,含泪说出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