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萧府时,已至子夜。
此时,京城的大街上早已空空如也,马蹄的奔腾声卷起枯叶尘埃翻飞,街边的布角晃动着,在这玄夜里望着那位策马之人的背影瑟瑟而抖。
“主君。”
凌阳王府府门大开,一排排火把在此刻点燃,暗卫的步子沉稳发闷,在速行顿步后皆是正襟而立,眸光凛冽的如同寒冰一般。
“人都带回来了么?”
宋棹容跨马而下,抬眼扫过连树。
“带回来了,皆已关进地牢,并且,为首之人已经招供,果然如主君所料,是顾家的人—顾将军之子顾渊。
听罢,宋棹容的表情没有多大的浮动,依旧如同往日一般冷漠冰凉。
他淡淡道:“把消息送出去,就说…那日想刺杀本王的刺客头目已经找到。”
—
谨生第二日再醒来时,已至日中。
午时,青雉端着新换好的花瓶走进屋内时,恰见谨生翻了个身。
“小娘子,你醒啦。”
“嗯…”
屋外的日光晃眼。谨生半皱着眉梢,有气无力的应道。方想着起身,一阵酸胀感却瞬时蔓延进全身。
“我给小娘子熬了粥,小娘子待会可要喝?”青雉走近谨生,将她的帘子拨开别好在一边。
“嗯…”
“听说茶肆今日又有新的话本子,小娘子可要抽个空去看看?”
“嗯…”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青雉蹲下身来掰着指头笑吟吟道:“方才犹府的小厮来问,今日府上做了小娘子你最爱吃的三鲜饺子,问小娘子你来不来吃晚食?”
“嗯…”
“行,”青雉明白地点了点头,正想着起身出去回复,衣袖处传来一道微弱的拉扯感。
“青雉,”谨生的嘴角淡淡扯过一丝微笑,看着她尴尬道:“你可以先扶我起来一下吗?”
青雉愣了一下,良久才忙忙应道:“嗷…好。”
她拉过小娘子的手臂将她扶起,沉默了半响后还是不解地问了:“小娘子昨日可是出城了?”
“怎么这么说?”谨生动了动双腿,扬起脸苦笑说。
“昨日小娘子回来时风尘仆仆的,换下来的衣裙上还沾上了许多泥灰,那一看就是京郊城外的,”青雉一脸认真的回答道:“且小娘子每日早早的就会醒来,从未哪日像今天一般,想必昨日定是走的很远……”
说着说着青雉一怔。
“小娘子!”她忽地倒吸一口气道:“你你你…该不会遇上那一帮刺客了吧?”
谨生系着衣带的手骤然一顿。
“什么刺客?”她回头看向青雉,装作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问道。
见小娘子一副这样的神情,青雉这才恢复平静,“害,呸呸呸,我们小娘子人美又心善,一生都会顺遂平安,怎么可能遇到坏人呢,都是奴婢多想了。”
谨生笑了笑,撇头又漫不经心问:“是昨日京郊出现刺客了么?”
“哦,”青雉回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是今日奴婢出府采买时,听见京城街上人人都在议论…”
她的声音倏然低下来,“说是那日在宫中刺杀凌阳王殿下的刺客头目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
“嗯,”青雉点头,“据说是那刺客头目恨透了凌阳王殿下,并且贼心不死,一次不行就来两次,这不,昨日夜里趁着守备都调回了京城,京郊一带兵力空虚,他连夜召集人马在京郊城外的竹林里找到了凌阳王殿下的住所,对其进行了又一轮的刺杀,唉,可惜凌阳王殿下身边高手如云,即便没有京郊守备,他人也不能伤他分寸。”
“那可有说那刺杀之人是何人物?”
“这到没有,”青雉思忖了番摆头:“不过凌阳王殿下在京中的名声一向不好,恨他之人数不胜数,想必这刺客就是其中一位,且家中还尚有些势力…”
话语落在谨生耳边渐渐变得模糊。
如今想来,昨日她见到连树可能不是一个偶然。
连树是宋棹容的人,一举一动皆是听命行事。而宋棹容行事向来谨慎,他若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位置,有很多种法子,绝不会留下这么刻意的马蹄印迹让人察觉,除非…是有意为之。
顿时,千百般猜测闯进谨生的脑海之中。
那把捉到刺客的消息放入京城,他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把秋日宴上的刺杀转嫁给别人,给这场戏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还是想找个无可置喙的由头回京归朝,堵上朝中太子派一党对他的微词?
电光火石间,一段沉寂的记忆晃然出现在脑海中,让人瞳孔瞬间失神。
谨生记起,前世,承明二十一年晚春,广平帝的赐婚意旨下达萧府,适时宋棹容赫里战功,凯旋而归,京中上下,一片欢腾。
也就是说,如今关州的这场战乱很有可能就是宋棹容平定的?可朝廷不是下旨派辅国大将军顾严出兵前去镇压么?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不过,小娘子昨日出城作甚?”
青雉好奇出声,探头出现在谨生眼前,“这城外…似乎也没什么可看的地方…”
谨生恍然回神。
“没,”她否认道:“我昨日去庙里给娘亲上香了,只是走的时候不小心被一辆路过的泥车撞了一下,衣裙这才脏了。”
“什么!”青雉焦急得围着谨生转圈,这瞧瞧那看看:“什么人敢撞我们家小娘子?”
“怪不得小娘子你方才叫奴婢扶你起来,肯定是伤着了……”
“好了好了,”谨生看着青雉的样子,不由得弯眉笑道:“我没事。”
“呀,青雉我突然有点饿,”谨生苦着眉拉过她的手,顺势将她引向屋外,笑吟吟道:“你去给我盛一碗粥吧,对了昨日食房不是还剩下一些你喜欢的桂花糕么,也一并带过来……”
青雉架不住小娘子那么多话,头脑一混乱便也忘了自己要说的话,于是只得屁颠屁颠离开院子,到食房去。
此时,屋外的日光倾斜落入院里。带着点点温度的微风在平静里吹动谨生月白的裙裾,半响间,传来一声长扬的叹息。
*
屋外的日光渐渐弥散,须臾之间,已至傍晚。
京城大街之上,马蹄在沉闷的车轮声中渐渐停落,悠悠荡荡打止在一道漆红的府门前。
谨生踩着脚踏下马,如往常般朝犹府里走去。
方进门楣,见一行侍女端着茶水点心从食房中走出,脚步匆匆。
“萧娘子。”
为首的女娘见到谨生恭敬道,声音清脆干净。
是千香,谨生看着她微微一笑。
千香是犹枝的随身侍女。听阿姐说,她是她同祖父外出平定关州乱匪时收留的姑娘,适时关州城外山匪众多,常常肆意烧杀打劫平明百姓,掳掠娘家妇女,千香便是其中之一。
“我记得外祖和阿姐没有在日入喝茶的习惯,”谨生的头歪了歪,目光瞧向她们手中的茶碟点心,好奇问:“可是府中来了客人?”
“回萧娘子的话,”千香噙笑恭敬道:“是的。一刻钟前,顾将军带着顾家郎君前来拜访主公,适才,凌阳王殿下也来了,主公吩咐我们前去添茶。”
话语停落间,谨生的眉心蹙了一瞬,“凌阳王殿下也来了?”
“是的萧娘子,”千香道:“主公吩咐了,饭食已经备好,萧娘子可同女君先行用食……”
青月色的衣纱在纤细的指尖中生出一抹褶皱,谨生的目光渐渐有些失焦。
外祖为将时为人刚强直爽,从不结党营私,何况现下年事已高,已经远离朝廷之事两年,顾将军如今备战在即,这烫手的山芋接着,想来暗中盯梢他的人也不少,怎还有闲心来拜访外祖?
他来便算了,可宋棹容来干什么?一朝重伤才回到京城的皇子没理由来这。
顾将军,宋棹容……
她在心里默默呢喃。
良久,千香抬头,见谨生不再说话,于是又行了一礼,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半响,谨生回神,缓缓露出一弯笑,“府中既来了贵客,我自当也去招呼一二,他们如今在何处?”
千香的步子一顿,“在主公西苑的习武场上。”
“习武场?”谨生眉心一挑,随即松开袖沿没忍住调侃道:“外祖还真是改不了见人就要切磋一番的习惯。”
犹府的西苑离府门不远,穿过厅堂,沿着青石路走过一条檐廊便到。谨生朝前走着,目光透过檐廊,看向不远处阔大的习武场上,人影绰绰。
当她踏下最后一阶灰木板台阶时,径直映入她眼帘的是一道既陌生却熟悉的身影。
他身着了一袭墨蓝色貂裘的鹤氅。
在他的前方不远处,笑声爽朗,外祖正大笑着同身旁那位体形魁梧之人过招箭术,想来已是许久,那棕黄的木耙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不少箭矢。
这样看来,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这位站在武场边缘的那男子毫不相干,他仅仅只是看着,像是在观望,不,准确的来说,更像是在震慑。
这一瞬,谨生好似有点明白…他为何来这了。
“原来凌阳王殿下也爱看热闹。”半响,谨生静静上前,并排在他的身旁。
此间,远山边际残留下的一丝黄晕散漫,落在宋棹容削凉的面容上,点点即将暗淡。谨生看出来了,他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她的话。
不过她也不恼,继续道:“殿下若是不喜热闹,换个人来看又有何妨。”
“我外祖年纪大了,自辞官归乡后,鲜少回京。”谨生的目光又回向前方,看着不远处那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笑了笑道:“做了一辈子武将,每每碰到刀拿到箭还是忍不住挥上一挥,就像现在这样。”
“殿下别不信,今日不管是谁来,我外祖都会是这样。”
谨生的口吻笃定,转身看向他。
良久,等来了一阵风。谨生无奈,识趣的转移话题道:
“殿下饿不饿,可有食晚膳?”
知道他也不会回,谨生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带笑,“殿下今日换了身衣裳?”
“我一直以为殿下只有一种颜色的衣袍,”她认真道,眉眼微微翘起,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不过我觉得月白色更适合殿下。”
“殿下若是愿意,我可以……”
“萧娘子——”
肃沉的语气在谨生耳边响起。宋棹容冷冷扫了眼身旁站着的女娘,终是耐不住性子语气刻薄道:“安静点。”
阴冷的目光在一阵尾音后忽地打在谨生脸上,谨生瞬间哑然,生生把想给他送件衣裳的话咽了回去,良久后才支了一声:“哦。”
“想来这位便是萧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