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宴过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谨生都再未见过宋棹容。
一次,她进宫去探望兰妃娘娘。听轻知说,他体弱气虚,因着中毒,损坏了全身的筋骨脉络,又加之内心浮躁,不宜待在京城这如此纷扰之地。于是秋日宴结束的第二日,他连夜便驾着马车去了京郊之外的密林里养伤。
对此,谨生只是笑了笑。
而后的半月里,谨生也迎来了一段少有的平静光景。
这段时日,她常常出入府邸。
去往犹府,看祖父练拳挥刀,或是拉着犹枝,跑到郊外的荷塘边采莲;又或是待在京城有名的茶坊酒楼里,喝茶听戏。总之,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青雉不止一次说过,自己家的小娘子变了。慢慢,好像又有了从前的模样。
对此,谨生是这样一本正经解释的:
“我生病的那夜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位老神仙,指引我看见了自己三年后的模样……”
三年的光阴不长,亦不短暂。她说,在梦里,她看见了很多自己曾没有看到过的事和人,也错失了很多不该丢失的时间与事物,直至最后死亡,她也还留有诸多遗憾。
好在,上天对她颇有眷顾,如今醒来,只觉得浮华短暂,与其伤春悲秋的过活,倒不如洒脱一点,好好珍惜当下的人和事,毕竟有些东西,一旦失手,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青雉不置可否,但一想到娘子不再像从前那般一蹶不振,她心里便止不住的开心。
转眼,秋霜十月,京城落起一场大雨。这雨水来得猛烈,不免叫人有些猝不及防。
“小娘子,前面好像有家茶肆,我们去避避雨吧!”
仓皇的脚步声音里,一双素锦的绣鞋溅得水洼纷飞,沿着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倏尔踏进一方檐廊之上。
“这天气真怪,怎的说下雨就下,全然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青雉收起伞,看着面前这一时止不住的雨忍不住嘟囔道。
“没关系,”谨生顺过额鬓间微湿的发丝,明眸稍弯:“不过是一场雨,再等等,它便停了。”
青雉看着小娘子已被雨水浸湿的衣裙,“可”字还未说出口,就听一记醒木拍案,“啪”的一声惊起人的注意。
“话说这秋日围猎,本该是一件令人心神振奋的大事,不料,那年的秋日皇家围猎,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茶肆的高台之上,一长胡子老头一边敲打着手中的醒木,一边来回踱步,语气亢奋,神情激昂,却在说到最后一句顿时变得黯然下来,声音幽幽。
“别卖关子,快说啊!”
“是啊,你倒是说是什么事?”
下边,一堂人纷纷起哄愤怒道。谨生方进茶肆,看到的即是眼前这一幕。
长胡子老头见此晃了晃头凝神,扯着自己发白的胡须继续深沉言道:
“那日,山寒水瘦,枝枯叶落,一个不满八岁的幼童误入林间,偏巧不巧,那一年,狼王君初入于秋狝之围。据说,当时出席秋日围猎的各世家之裔,皇族勋贵,皆是近些年来难得一遇的翘楚者,个个威风凛凛,身手矫健,更甚者亦能一骑当千,百步穿杨,这狼王君,便就属于后者。”“他看着远处那位误闯入的幼童,神情平静如水,其身旁的众人见不过是个孩童,亦皆生出罢手之意,本以为那孩子就这样过去,可没成想…”
“啪”的一声案板再次拍落,高台之上,那长胡子老头情绪高涨,瞬间青筋尽冒:
“弹指一挥间,狼王君竟举起了手中的弓箭,直直对着那走路都还晃荡的孩儿,毫不犹豫,一击射杀!那孩儿当场毙命,死状甚是凄惨…”讲到这,长胡子老头止不住地摇着头,瞬时转变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唉,那总角幼童还不足八岁,就这样死在了一道秋风瑟凉的陌生之地,死在了一个狠毒之人的趣味之下,可他…还那么小,还没有来得及看全这世间的美好繁华之景,实在是可怜,可悲,可恨啊……”
语罢,一阵静默。台下众人者皆神情愤哀,更有甚者竟偷偷流起眼泪来,满脸悲恸。
“该死,这狼王君果真是残虐无道,阴冷无心!”
“是啊,连小孩都不放过,手段其狠毒真是令人发指!”
“嘘,别说了,小心叫人听见,砍了你的脑袋!”一妇人听见他们的话,小心提醒道。
“怕什么!”其下一彪壮男子一脸愤恨的起身,直言道,声音粗犷不讳:
“大丈夫顶天立地,我就见不得这种杀生取乐的阴险恶毒之人!他若来,我定与他好好搏斥一番,即使死了,那也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就是就是!”人群中有人回应道:“我们这么多人,怕什么,我就不信他能把我们都杀了!”
众人听罢,先是一愣,接着,又是一阵沸反盈天……
谨生坐在二楼的屏风后面,微沉的目光凝视着下面的一切,眼神空洞无焦,于霎时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隐忍。
“小娘子,你没事吧?”青雉跪坐在谨生身旁,见谨生面色苍白,一时有些忧虑。
“小娘子?”青雉又唤了一声,谨生这才回过神来。
只见她紧紧拧起的眉梢倏尔释开。不知何时,一簇簇冷汗已然爬上她的脊背,她松开自己绞着衣裙的掌心,缓缓露出一丝温和的神情:“我没事。”
但还是看得出来,她有些微微喘不过气。
“青雉,我们走吧,这里有些太过憋闷,我不想再待了。”
猝尔,她扯起沉重的衣裙起身,像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般,拽起青雉的手就往外面走去。
青雉满脸困惑。但随即一想,这茶肆人多沉闷,外面的雨水也忍得人心浮气躁,加之小娘子的衣裙下角还被浸湿了,小娘子这时觉得憋闷难受也实属正常。
刚下楼阶,就见一位身着木槿色云杉长裙的女子突然走过来拦下一人,恰巧挡住谨生的眼帘。
谨生见过她,是那日她去秋日宴路上见到的、与另一名男子争吵的女娘。
不过,谨生仅仅看了她一眼,旋即绕身离去,
可她们的对话,谨生却还是听见了。
“不好意思,叨扰了,敢问这位郎君,这说书先生口中的…狼王君指的是何人呢?”
“这……”那被拦下的男子先是诧异了一番,随即上下打量了一番她,面露警惕。
“奥,”见状,那女娘盈盈一笑,明亮的眸子微动,随即和声道:“这位郎君莫见怪,小女子深居闺中,不常外出,今日初听此话本,也甚觉悲怨。方才听众人议论,才知这竟是真人真事也,实是好奇,没有恶意。”
说罢,她吩咐身旁的丫鬟朝前递去一锭银子。
那人收了银子后瞬间就变了脸色,贼兮兮弯腰低眉朝她小声说道:
“这位小娘子有所不知,这狼王君说的就是…当今三皇子——凌阳王啊,此人阴冷无心,杀人如碾柿子,听说,他最近又杀了一个人,就在东街一条巷子里,一锥子封喉,那死状,想想都一身鸡皮疙瘩掉地……”
声音越来越模糊……谨生闭眼,不再思索。
俄尔,她走出了茶肆。
外面,雨渐渐停歇。行人淌着雨水划过,廊亭里,老幼的身影悠闲。
谨生站在檐拦边,风鼓动过她的耳膜,她微微抬眼,苍白的脸色缓缓恢复一丝生气,目光遥遥落在那抹昏黄的远山边。
“都快要忘了,这个时节,川澜山上的紫滕花,又要开了。”
“小娘子,你说什么?”青雉上前两步,眨巴着眼睛问。
谨生垂眼,“青雉,我乏了,今日…就不回府邸了,想去外祖那歇歇。”
却不曾想,即便是再令人心安的地方,也止不住人心底那道犹如针刺般的堵塞。
*
和前世无数个日夜一样,谨生再一次在黑夜中一遍又一遍的醒来。
夜深,露沉。一阵穿堂风席卷而过,惊起池塘中神游的锦鲤猝然游动。
漆红的檐廊边,一女娘拖着衣裙漫无目的地走着。漫神时无意瞥见池中的鱼儿猝动,于是停顿了顿,而后靠着沿栏微微出神。
“生儿。”
一道浑厚中又带点苍老的声音响起。
谨生闻声回头,见是外祖,扬头缓缓扯出一抹笑:“这么晚了,外祖怎么还没睡?”
犹公缓缓走到了她的身旁,原本习惯性皱起的眉稍在此刻微微松懈了下来,面显慈蔼:“听下人说你来了,便过来看看。”
“怎么,枝儿今日入宫不在,无人看管你,你便是觉也不睡了?”
谨生侧头吐了吐舌头,一本正经道:“不是,是外祖这池子里的鱼太闹了,吵得我睡不着。”
浑重的笑声在谨生耳畔响起。犹公无奈摇摇头:“看来外祖还真是老了,身体不如你们这群年轻人,就连听觉也不行咯。”
“唉,”谨生长叹一口气,神情靡散:“外祖,你不用如此妄自菲薄,其实我睡不着和听觉没多大关系。”
“哦?”犹公笑道:“那生儿倒是说说和什么有关?”
谨生低了低眸。半响,道:
“外祖,我认识一个人,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很喜欢他,有时候,也很害怕他。”
“但,”说到这,谨生忽地回头:“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坏人。”
“我知道,他不是坏人。”
“可人们对他误解颇深。说他阴冷无心,说他残虐无道,说他狠戾恶毒,我无力改变,是以安慰道是自己不屑与这样的人辩驳。可…我却还是很难受。”
谨生微垂着眼,神情暗淡:“外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奇怪。”
“外祖。”谨生抬头叫道,犹公没应。
“外祖?”
这一次,犹公应了,声音低沉沧桑,不再似方才般随和,随着夜风,慢慢溶进逼仄窄小的池子里,不过须臾,再无余音。
“那生儿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恍惚间,一枚石子落入池塘中,掀起一片涟漪。谨生听罢,一时哑然。
“我……我好像也说不上来。”
犹公笑了两声,苍白的胡须在风中摇摆,不知为何,显得一丝沧桑疲惫,又带一丝精明。
“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会是空穴来风。人们都只在意他们想在意的,听他们想听的,见他们想见的。真相是什么本就不重要。几十年了,不,是几百年了,都是这样,这是人的共性,也是通病。”
谨生的目光一沉,眉色渐渐弥漫起一抹紧促,道:“外祖,生儿不明白。”
犹公哑笑着低头,并没有因为她是他的孙女而委婉含蓄,相反,他面向谨生,神情凝重,直言道:
“生儿如今说是自己不愿辩驳,还是说,你潜意识里已经在左右摇摆,只是不愿意相信,他是这样一个人。”
犹公没再看她,反而回过身,直直长探向了远方,眼里划过一丝暗淡,转瞬即逝。
“当你足够相信一个人时,便不会轻易被其他人的语言左右,而暗自苦恼,伤神。”
“是么,”长睫慢慢倾覆下来,谨生茫然思索道:“是我不够相信他吗…”
好像…是这样的。如若她没有重来一次,没有知道那些被深深掩埋,暗无天日的秘密,她确实也认为,他是这样一个人。
缓缓,她抬起头,目光瞬然变得悠长。
“母亲以前曾告诉过我,世间事多纷扰,没有人会一生都无羁绊。”
“那外祖你说,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才愿意用自己的名声作赌,接受这世间的一切骂名,愿意去摒弃这世间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去做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犹公笑着摇了摇头,“人愿意去做一件事,无非是为了道义,志向,恩情,又或是被逼迫,被要挟,你若是了解他,便不会认为他要做之事与他毫不相关了……”
风,还在静静的掠过。廊庭旁的花丛中,夜霜化成水,悄悄然滴落,慢慢融进土里。
“我会的。”
良久,一道柔和的嗓音在静谧的暗夜里响起,带着点莫名的笃定。
“总有一天,我会。”
……
走近他的领域,最深的那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