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蘅将腰牌收回暗格,指尖在冰冷的徽记上停留片刻。窗外更鼓声渐歇,她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将陛下御赐的金牌贴身藏好。
天光未亮,漕运司朱红大门前已有衙役值守。沈蘅绕到西侧角门,亮出金牌时守门老吏明显一怔。她不等对方反应便快步穿过回廊,凭着前世记忆找到档案库所在。
库房弥漫着陈旧纸张与墨锭混合的气味。成排榆木架堆满卷宗,标签按年份悬挂。沈蘅取下庚寅年七月那册,油灯凑近泛黄纸页。
漕船往来记录密密麻麻,七月十二那页有明显折痕。运单记载着三艘漕船载粮草发往边关,签收栏盖着兄长私印。朱笔在旁批注"风浪沉没",墨迹却比其它批注更新。
指尖抚过私印轮廓,沈蘅发现印泥晕染程度与相邻印章不同。她抽出相邻月份运单对比,察觉这份私印边缘更清晰,像是近期才盖上去的。
油灯灯芯爆开细碎火花。她听见身后纸页翻动声,反手抽出银簪抵住来人咽喉。对方呼吸骤然停顿,熟悉的气息让她动作僵住。
"阿蘅?"压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动。
油灯照亮兄长沈砚清瘦的面容。他风尘仆仆穿着边关戎装,眼底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银簪尖仍抵在他喉间,他却先握住她手腕检查:"深夜独闯漕运司,可知有多危险?"
"兄长为何在此?"沈蘅收回银簪,"边关距此千里之遥。"
沈砚抽出她手中卷宗,目光扫过签收栏时眉头紧锁:"三日前收到匿名信,说漕运司有人用我的私印伪造文书。"他指尖点在那方朱印上,"这印模是去年遗失的旧印,新印边缘有防伪刻痕。"
沈蘅想起账册上摹写的签名:"有人要构陷兄长。"
"不止是我。"沈砚翻到七月十二日运单背面,示意她看极淡的墨迹透痕,"真正运单被撕毁了,这是仿造的赝品。"
库房深处忽然传来轻微响动。沈砚立即吹灭油灯,将她护在身后。黑暗中有纸张窸窣声,接着是极轻的脚步声渐远。
"有人一直在暗处观察。"沈砚重新点燃油灯,地面留着半枚模糊的鞋印,"鞋底沾着松香墨,是常年在档案库做事的人。"
沈蘅想起守门老吏手上新鲜的墨渍:"角门守吏可能有问题。"
"来不及追了。"沈砚快速翻阅相邻卷宗,"伪造者留下破绽——七月实际有五次漕运调度,赝品只记录了三次。"
他抽出一份边角卷边的文书。这是真正的七月十二日运单,记载着五艘漕船运送军械,签收人处盖着兵部官印。
"沉船的是运送军械的船。"沈蘅反应过来,"有人调换运单,把军械沉船伪造成粮草沉船。"
沈砚脸色沉郁:"军械沉没需彻查,粮草沉没只需备案。他们想掩盖军械失踪的真相。"
窗外传来巡夜梆子声。沈砚将真运单塞入怀中,挽着她避开光亮处:"先离开,这里不安全。"
角门老吏已不见踪影。他们沿墙根阴影疾行,忽见前方火把晃动。沈砚将她推入巷口柴垛后,自己迎向来人。
"沈校尉?"带队巡吏认出戎装,连忙行礼,"您何时回京的?"
"奉命递送边关军报。"沈砚语气如常,"方才似乎看见有人翻墙潜入漕运司,尔等仔细巡查。"
巡队应声离去。沈蘅从柴垛后转出,兄长对她微微摇头。直到回到沈府偏院,他才开口解释:"巡队带头的是二叔门生。"
烛火在纱罩中摇曳。沈砚斟了杯热茶推给她:"匿名信提及二叔与漕运侍郎往来密切。"
"但二叔为何要陷害兄长?"沈蘅握紧茶杯。
"不是陷害,是试探。"沈砚从怀中取出真运单,"若我收到风声赶回京城自证清白,正好坐实做贼心虚;若我不回来,这假运单便是日后定罪的铁证。"
他指尖点着军械数量栏:"五百副铠甲、三千长矛,足够装备一支私兵。"
沈蘅想起账册上私贩的生铁和盐:"有人暗中筹措军需。"
窗外忽然响起鹧鸪叫声。沈砚吹熄烛火,示意她噤声。片刻后云雀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姑娘,二爷往偏院来了。"
沈砚迅速藏入屏风后。沈蘅刚理好衣襟,二叔沈明渊已叩门而入。
"听闻阿蘅身子不适,特来探望。"二叔将药盒放在桌上,目光扫过屋内,"方才似乎听见说话声?"
"我在读漕运图志,自言自语罢了。"沈蘅翻开案头书册,"二叔对漕运司熟悉,可知七月沉船事故详情?"
二叔笑意微顿:"怎的突然问这个?"
"今日茶楼听书人讲沉船奇闻,说看见军械浮出水面。"沈蘅注视着他,"想来是说书人编造的故事。"
二叔端起茶杯:"自然是编的。粮草沉没哪来的军械。"他放下茶杯时袖口沾了茶水,起身时碰落那本漕运图志。书页间飘出半张墨迹未干的草稿,正是运单摹写练习。
沈蘅先一步拾起草稿:"丫鬟练字的废纸,让二叔见笑了。"
二叔盯着草稿看了片刻,忽然笑道:"云雀这丫头字迹倒像你兄长。"
屏风后传来轻微动静。二叔转向声源处:"阿蘅房里还养了猫?"
"野猫时常窜进来。"沈蘅拉开房门,"不耽误二叔忙正事了。"
送走二叔后,沈砚从屏风后转出:"他起疑了。"
"他袖口有松香墨气味。"沈蘅展开那半张草稿,"与档案库鞋印的墨渍相同。"
沈砚接过草稿对光查看:"这是摹写我字迹的练习纸。最后一笔总习惯性上扬,和我旧时字迹一模一样。"
五更梆子从远处传来。沈砚不得不离开:"我必须在天亮前出城,否则擅离边关的罪名会连累沈家。"
"兄长且慢。"沈蘅从妆奁取出一枚玉牌,"这是裴家军的通行令,可助兄长避开城门盘查。"
沈砚接过玉牌时目光微凝:"你与裴昭..."
"盟友而已。"沈蘅转身整理书册,"兄长保重。"
晨光微熹时,沈蘅站在窗前看兄长身影消失在巷口。掌心的草稿纸被攥出褶皱,墨迹晕染开模糊的轮廓。
云雀悄声进门送来早膳,看见她手中草稿时低呼:"这不是奴婢昨日扔掉的废纸么?"
"从何处得来?"
"打扫书房时从二爷字纸篓里捡的。"云雀不安地绞着手指,"觉得字迹像大公子,本想交给姑娘..."
沈蘅将草稿投入香炉。火舌舔舐纸张边缘,墨迹在火焰中卷曲焦黑。
辰时初刻,茶楼雅间。裴昭听完深夜经历后眉头紧锁:"沈将军冒险回京太危险。"
"兄长发现关键证据。"沈蘅蘸茶水在桌面画出运单格式,"真运单显示沉没的是军械船,有人用假运单掩盖真相。"
裴昭指尖轻叩桌面:"军械船沉没需兵部与漕运司联合勘查,难怪要伪造粮草沉没记录。"
伙计送来新茶时,裴昭忽然问:"近日可有人在此长期包间?"
伙计想了想:"西厢有位客官包了半月,总在夜深时来,但今早退房了。"
"什么样貌?"
"总是戴着兜帽,不过左手递茶钱时露出虎口旧疤。"伙计比划着,"像是箭伤留下的。"
裴昭与沈蘅对视一眼。那是兄长沈砚的特征。
"包房客人可曾见过谁?"
"漕运司的书吏常来送文书。"伙计压低声音,"昨晚还见二爷府上的管事来过。"
伙计退下后,裴昭从袖中取出笺纸:"摹写笔迹者的线索——京城只有三家书坊用这种松香墨,其中两家专接官府文书生意。"
沈蘅接过笺纸:"另一家呢?"
"墨云斋,老板是退役的军中文书。"裴昭点着最后那个名字,"最擅长模仿笔迹。"
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嘈杂声。两人凭窗望去,见漕运司官兵包围了斜对面的墨云斋。
"来不及了。"裴昭拉住要起身的沈蘅,"你看带队的是谁。"
沈二叔骑着白马出现在官兵后方,正与漕运侍郎交谈。书坊老板被押出来时,抬头望了一眼茶楼方向。
沈蘅下意识后退半步。那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他们所在的雅间。
裴昭放下茶钱:"该走了。"
后巷狭窄幽暗。裴昭护着她往外走,忽然停下脚步。巷口已被漕运司官兵堵住,带队的是昨日档案库那个守门老吏。
"沈姑娘。"老吏拱手行礼,"侍郎大人请您过府一叙。"
裴昭的手按在刀柄上。沈蘅轻轻按住他手腕,对老吏颔首:"带路吧。"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沈蘅从袖中取出陛下金牌,金牌边缘在掌心印出深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