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蘅悄无声息地退回梁柱后的阴影里,指尖还捏着那枚冰冷的银质袖扣。客院书房的门虚掩着,老管家佝偻的背影和陈先生压低嗓音的交谈断断续续传来。
“……工部那批东西,已稳妥运至西郊山神庙,绝无闪失。”这是老管家惯常的、带着谄媚的语调,此刻却透着一丝紧绷。
陈先生的声音更沉:“明日午时,裴昭押送军粮必经庙前官道。此次若再失手,你我都无法交代。”
“先生放心,火药分量十足,定叫他有去无回……”
沈蘅的心猛地一沉,袖中的短剑被她攥得死紧。裴昭……军粮……西郊破庙!原来他们的目标从来不止是那份假的布防图,而是要彻底截断裴家军的粮道,将他连同援军一同葬送!
书房内传来脚步声,她立刻屏息凝神,将自己更深地藏入阴影。老管家和陈先生一前一后出来,并未察觉异样,低声交谈着朝院外走去。
待两人脚步声远去,沈蘅迅速闪入书房。案几上还摊着几张潦草的地形图,墨迹未干。她目光扫过,迅速记下几个关键标记,随即用指尖蘸了杯中残茶,在案几不起眼的角落飞快勾勒出一个简单的图案——那是前世裴昭曾告诉过她的、裴家军内部用以示警的暗号。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退出书房,沿着来时路疾步返回。夜风掠过廊下,带着一丝不寻常的寒意。她心头警铃微作,正欲加快脚步,却猛地顿住。
前方月洞门下,一人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几乎融于夜色,唯有腰间长剑映着清冷月光。
裴昭。
他缓缓转过身,剑尖随意挑着一片布料。那布料颜色鲜亮,即便染了深色污渍也极易辨认——正是杭绸,与她手中袖扣主人所穿一般无二。
“小丫头,”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锐利地锁住她,“这般危险的游戏,可需我陪玩?”
沈蘅耳根骤然发热,并非因为羞怯,而是被撞破行迹的紧张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交织。她强自镇定,迎上他的目光:“裴小将军深夜不在营中,倒有闲情逸致来沈府赏月?”
裴昭低笑一声,手腕微动,那染血的杭绸便轻飘飘落在地上。“恰巧追一只不安分的老鼠,一路到了此处。不料,竟有意外收获。”他踱步上前,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垂眸看她,“你方才,去了何处?”
他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和极淡的血腥气。沈蘅知道瞒不过他,也无需再瞒。她深吸一口气,将一直紧握在手心的那枚银质袖扣拿出,塞进他摊开的掌心。
冰凉的金属触感一掠而过。
“陈先生与管家刚密谈完毕。工部批出的火药藏在西郊山神庙,”她语速极快,声音压得低而清晰,“他们算准你明日午时押粮必经那条路,欲炸毁官道,截断裴家军粮草。”
裴昭握紧那枚袖扣,面色瞬间沉冷如铁:“西郊山神庙……果然是好算计。”他抬眼,目光深沉地看她,“你如何得知?又为何要告诉我?”
“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至于为何告诉你,”沈蘅迎着他的注视,毫不退缩,“他们要毁的是裴家军的生路,我虽力薄,却也知覆巢之下无完卵。更何况……”她顿了一下,将“不愿你死”这几个字咽了回去,转而道,“更何况,他们也是陷沈府于不义的仇人。”
裴昭凝视她片刻,忽然扯了下嘴角,那点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几分肃杀。“这份‘礼物’,我收下了。”他将袖扣纳入怀中,“此事你暂且当作不知,后续我来处理。”
“你待如何?”沈蘅追问。
“将计就计。”裴昭言简意赅,“他们既布下舞台,我岂能不登场唱一出好戏?只是这戏码,得按我的规矩来改。”
他忽然伸手,极快地将她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掠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夜深露重,沈姑娘还是尽快回房为好。今夜府上,恐怕不会太平静。”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沈蘅站在原地,耳廓那点微痒似乎还在蔓延。她抬手用力按了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裴昭既然已知情,以他的能力和裴家军的实力,应当能应对此事。但陈先生和老管家……绝不能让他们逃脱!
她立刻转身,不再回自己院落,而是径直朝着父亲书房的方向疾行。此事必须立刻禀报父亲,连夜拿下这两个内应,或许还能拷问出更多情报。
刚穿过一道垂花门,斜刺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竟是沈婉。她披着一件外衫,发髻微松,像是刚从床上起来,脸上却毫无睡意,眼神亮得惊人,带着审视与狐疑。
“三妹妹?”沈婉上下打量着她,语气惊讶又刻意,“这么晚了,你怎会在此处?还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方才我好像听到这边有男子说话的声音?”
沈蘅心念电转,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委屈:“二姐姐莫要胡说,哪有什么男子。我不过是心中烦闷,睡不着出来走走,许是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听岔了吧。”她说着,抬手揉了揉眼睛,声音带上一丝哽咽,“想起白日里那些刺客,仍是后怕……”
沈婉将信将疑,却也不好再追问刺客之事,只撇撇嘴:“既是害怕,就更该好好待在房里。深更半夜独自乱逛,成何体统?若是冲撞了哪位贵客,或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岂不是给家里惹祸?”
这话意有所指。沈蘅垂下眼睫,低声道:“二姐姐教训的是,我这就回去。”
她侧身从沈婉旁边走过,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背上。沈婉的出现绝非偶然,她定是察觉了什么,或是被人引来的。
必须更快一些。
她加快脚步,几乎小跑起来。快到父亲书房院门时,却见里面灯火通明,隐约传来父亲沉怒的声音。
守院的小厮见她过来,连忙行礼低声道:“三小姐,老爷正在里头大发雷霆,此刻怕是不便……”
“我有急事,必须立刻见父亲!”沈蘅语气急促。
小厮面露难色,正要进去通传,书房门却猛地从里面打开。沈兄长一脸凝重地走出来,见到她,愣了一下:“阿蘅?你怎么……”
话音未落,书房内传来沈父一声怒喝:“……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拖下去,严加看管!”
两个护卫拖着一人从书房出来,那人衣衫凌乱,头发花白,正是老管家!他面如死灰,嘴里似乎塞了东西,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看到沈蘅时,眼中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恐惧和哀求。
沈蘅侧身让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拖走。
沈兄长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你来得正好。父亲方才察觉账目有异,连夜清查,竟发现管家暗中挪用巨款,且与几名身份不明的外人有书信往来。父亲正震怒。”
看来父亲已经先一步动手了,却是因为经济问题?那陈先生呢?
“陈先生何在?”沈蘅急忙问。
沈兄长摇头:“父亲已派人去客院拿人,但回报说屋内空空如也,重要物品皆已不见,怕是……听到风声提前跑了。”
还是让他跑了!沈蘅心头一紧。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疾步跑来,对着沈兄长和沈蘅匆匆行礼后便直奔书房:“老爷!裴小将军派人急报!”
沈蘅与兄长对视一眼,立刻跟了进去。
沈父正按着眉心,面带愠怒与疲惫。见亲兵进来,沉声道:“讲!”
亲兵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令牌:“裴将军言:今夜例行巡防,于西郊官道截获一伙形迹可疑之人,并起获大量疑似工部失窃的火药。为首者拒捕逃脱,但其身份已初步查明,乃府上门客陈姓男子。裴将军请沈大人协助缉拿,并严查府内是否尚有同党。”
沈父接过令牌,手指用力得有些发白:“裴昭……动作倒快。”他抬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沈蘅,“阿蘅,此事你……”
“女儿也是刚刚查到些许线索,正欲来禀报父亲。”沈蘅垂下眼眸,“幸得裴将军机警。”
沈父沉默片刻,重重叹了口气:“罢了。多事之秋啊。”他对亲兵挥挥手,“回复裴将军,沈某定当全力配合,清理门户。”
亲兵领命而去。
沈兄长皱眉:“父亲,那陈先生定然还未逃远,是否立刻加派人手全城搜捕?”
沈父沉吟未决。
沈蘅却忽然开口:“父亲,兄长,或许不必大动干戈。他苦心经营多年,绝不会轻易放弃。如今计划败露,他最可能去的地方……”
她停顿了一下,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是去找那个能帮他离开京城,或者……能给他最后指令的人。”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